皇帝走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苏郁仪像是才睡醒,长发已经散开了,微微散乱着如同绸缎般披在肩上。
桌上摊着几本书,床上的被子也不复平整,被子掀开一个被角,维持着主人才起身时的样子。
她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灯下,乌黑浓密的长发一直垂到臂弯下面。她本就消瘦,没有穿官服看上去便更是单薄,青色的直裰裹着一身弱骨,橙黄色的灯光下,郁仪的脸庞白得透光,一双眼睛澄澈仿佛能将千山万水都照亮。
皇帝今年才十五岁,太后拿他当孩子看,也还没给他准备晓事的奴婢,皇帝也很少有能和女子单独相处的机会。
过去他常有半夜召见大臣的习惯,也曾与汪又之类的伴读抵足而眠,彻夜聊天。所以来找郁仪之前,皇帝脑子里也没转过什么复杂的念头。
他过去从没有刻意将郁仪当作女子来看,只隐约记得是个模样清秀、口齿伶俐的女孩子。
郁仪也没在他面前露出过如此妆扮,骤然一见,竟让皇帝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陛下?”郁仪从桌上的茶壶里为他倒了杯水,“陛下怎么到下官这里来了。”
皇帝接过水,目光却落在郁仪袖子下面的那截欺霜赛雪的皓腕上。
轻纱浅带惹秋堤,手腕柔纤自握犀。
郁仪的手常年写字,瘦长白皙,搭配着这一节凝润如玉般的手腕,当真是极为赏心悦目。
“你今日去了厂狱,可是我母后的意思吗?”皇帝一面问话,一面又有些心不在焉。
“回陛下,不是娘娘的意思。是户部给了下官状子,一道去听审。”郁仪掩唇咳了几声,“下官回来之后便头昏脑胀,约么是病了。
皇帝也觉得东厂狱那地方阴气重,见她额上挂着汗,以为她被一场堂审吓得不轻,于是安慰道:“你且歇着,朕来找你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郁仪靠在床头,他便在凳子上坐着:“这吴阅先要不要杀,着实是件为难事。”
“若他真有不臣之心,杀了也便杀了。”郁仪道,“只听闻吴郎中桃李满天下,是个诤臣,对他有偏袒之情的人也不少。”
“正是了。吴阅先不是个结交朋党的人,他这份赤子心肠几十年未改也的确是难得。只可惜他这几本折子,都打在了司礼监那群人的七寸上。也不单是司礼监,但凡是手里握着权势的,有几个舍得松开?”皇帝抬起头,“所以你的心思和朕是一路
的,若朕不想被这内阁那群人捏在手里,就得有自己的人,吴阅先是一定要保下来的,保住他,也是保住他膝下的那些门生。”
他心里拿郁仪当自己人,因为皇帝也知道,郁仪尚且弱小,且没什么倚仗。
官阶低又如何,跟在太后身边,纵然是九品官也没人敢看低她,这就够了。
皇帝现下要做的,是能在六科、御史台都安插自己人。
“我会将此案呈交给母后,届时还得由你出言保下他。”皇帝把玩着郁仪给他的粗瓷茶盏,“你放心,我会力排众议支持你,若真能靠这个法子留下吴阅先一命,也算不枉咱们一番谋划盘算了。”
“是。”郁仪点头,“那日我会当庭向太后娘娘进言的。”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朕便回去了,今日之事还请苏侍读保密,不要让第三人知晓。”
郁仪凝噎了一下,余光瞟了一眼屏风,才平静道:“好。”
皇帝起身,郁仪也欲起身相送,皇帝忙按住她的肩膀:“不用,你躺着。”“
手才按住她的肩膀,皇帝的心里又是微微一动。
这女孩儿的骨头架子就是和爷们的不一样。
纤细的柔韧的,像是稍微一用力就能压断似的。
她仰着脸眉心?蹙,明明没有故作姿态,却让人觉得想要怜惜。皇帝虽年轻,骨子里却是个自负的人,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自以为是,认定的事轻易不愿意去改。
因此他满心只觉得郁仪可怜。
“今日这事属实是吓着你了,那鲜血淋淋的东西不是你这姑娘家能看的,一会儿朕叫人给你送点安神的药来吃,睡一觉就好了。”他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边,也不叫郁仪送,径自便出门了。
郁仪这间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她咳了声:“张大人,陛下已经走了,你出来吧。”
说到这又觉得这话属实古怪,像是他们二人在背着皇帝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郁仪走到门口将门重新锁紧,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才松了一口气。
再回过头时,张濯已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鬓发不乱,眸若寒星眸,人照旧是很冷淡的样子。只是衣袖上的划痕清晰可见。
没有镜子,张濯看不见自己的仪态,而仅仅只是皱着眉,像是在思索皇帝适才说过的话。
“你若如陛下所言,向太后进言。只怕太后会对你有所疑心。”明明方才还剑拔弩张,张濯此刻却又控制不住地要为她殚精竭虑,“你此刻若失了太后的信任,便成了弃子。你………………”
他抬起眼睫,却见郁仪正靠着灯柱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柔顺的乌发,秋水般的眼瞳,韧如松竹般的瘦骨。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张濯已经忘记自己十几岁时是什么样子了,那距今已经太久太久。
可年轻的郁仪正伫立在他面前。
丝丝缕缕的漫长思念扼住了张濯的喉咙,他轻轻垂下眼帘,掩盖自己的微微失态。
他突然意识到,能再见她一面,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
不是郁仪幸运,幸运的人是他自己。
只为这一面,他情愿为她机关算尽地谋万全、情愿舍一己之身,让她的路能走得更加安稳太平。他又怕自己帮她太多,让她冒失莽撞、树敌太多,以至于在他死后得不到善果。
这进一步、退一步,于他而言都太难太难。
最后,他说:“做你想做的吧。
剩下的一切,都交给他。
让她活成她自己想要的模样,这不也正是张耀自己所期盼的吗。
郁仪走到他面前,弯腰捡起了方才掉在床下的那把匕首。
双手递呈。
“我何尝说过要与大人分道扬镳的话。”郁仪的目光落在匕首上,“多谢张大人成全。”
玄黑的匕首摆放在她凝白的掌心,竟有一种古怪又凋敝的美感。
刀身的引血槽是用复杂的纹路雕镂而成,刀柄镶嵌曜石,尾部雕刻一枚兔,于光下光辉熠熠。
张濯记得这枚匕首前一世的样子。
郁仪外放灵州前,张濯将这把匕首赠给了她。希望这把刀能给她防身之用。
后来,这把刀是作为苏布政使的遗物,由锦衣卫交还给他的。
重回张濯手中时,刀柄已然被摩挲得光亮,尤其是那一枚蜂兔,似乎被人握在手中把玩过无数次。
从刀鞘到刀刃,处处被打好了一层薄蜡,养护得很是用心。
郁仪的心思,尽在不言之中。
可能就连郁仪自己都不知道,太平九年,外放灵州的第一个除夕,张濯曾经千里迢迢去灵州看过她一次。
她披着斗篷在忙着为百姓搭雪棚,鬓发上满是雪片,眼睛却明亮如灯火。
好似骤然天光破开一个口子,阳光倒山海般落在她身上。
干活干得累了,她便接过旁人递上来的烧刀子灌上一口。
她笑得很开心,是过去在紫禁城从没有过的开心。
她同身边人说:比起过去身处庙堂,她更喜欢现在,能靠自己的双手,一钉一铆地做些什么。团团白雾散开在她的唇齿边,哪怕隔了这么远,都能看到她明亮的眼睛。
那时的张濯站在一丈之外隔着鹅毛大雪看她。
风尘仆仆地自千里外赶来,衣上的尘霜犹在。
张濯却也随着她一道轻轻弯唇。
那一刻,他由衷地为她高兴。
他站在这个由她缝缝补补、焕然一新的灵州里,看着她被百姓由衷的爱戴,心中涌动着无尽激动与自豪。
这是他亲手养大的青梧桐,是长刀弯弓、是红鬃烈马。
她铮铮地伫立在天地之间,就是他最得意的功绩。
风雪扑灯,那时他想着若她不愿回京,他可以每年都来看她,或许有一天,他也可以挂印辞官,在此地守着她终老。
可皇上没有容下她,能留给他的,仅仅余下那把他赠给她的匕首。
后来,张濯在收敛她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一根她用来给发的木簪。
也许是某天她绾发心急了些,木簪上尚缠着她的一截断发。
张濯记得她曾说过自己的头发太滑,若用玉簪总不稳当。
她还说这根木簪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所以最喜欢。
斯人已逝。
望着这根木簪,张濯终于难以自抑地潸然泪下。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皆虚设。
他早就与郁仪一道死了,死在七年之后。
此刻,张濯看着郁仪掌心的匕首,终于轻声开口:“送给你了。不必再还给我。”
郁仪迟疑着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
张濯又道:“不要就扔了。”
郁仪默默将匕首收起来,又指了指张濯的衣服:“张大人要不命人送身衣服来吧。
他们一坐一立,空气又安静下来。
“张大人你饿吗?”郁仪起身,从抽屉里拿了一把肉脯给他,“尝尝,这是知宝居的肉脯。”
张濯拧着眉心,缓缓从她掌心拿了一片,尚未放入口中,就听她继续道:“是前阵子曹岑给我的,我一直忘了吃,幸好天气冷还没坏。
听见曹岑这个名字,张濯又松开手将肉脯放了回去:“你吃吧,我不饿。”
他又道:“放了这么久应该是坏了,我一会儿替你丢出去吧,省得吃坏了肚子。”
待张濯出宫时已经换过了一身衣服。
头顶一勾银蓝的月,星斗如同一弯水河。
马车轻摇晃,他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头脑中还在转动着今日的事。
皇帝明显有拉找郁仪的心思,他今日来见郁仪,显然别有动机。
前一世的张濯早就知道,皇帝想要得到郁仪的心思与日俱增。
小皇帝很快就会意识到,他始终无法轻易相信一个臣子的忠心,只有让郁仪成为他自己的女人,才能稍稍安心。又或者说,怀疑已经成为了他刻在骨血深处的东西,他以为自己得到的越多,就越能放心。
张濯也在思考,如果郁仪真的做了皇帝的女人,又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若没有名分,那么她将会失去太后的信任,她将不得不依附于皇帝偷生。
如果皇帝给了她名分,那她将失去在朝堂上安身立命的底气,成为天子后宫里芸芸众生中的一人。
郁仪啊,这是一条比政治更险阻的路,它要的不仅仅是你的命,更是要将你敲骨吸髓,埋葬你的才华、掩盖你风华正茂的青春,让你为他的龙椅与江山陪葬。
很多事想得越多,张濯的头便开始隐隐作痛。
还是该让郁仪在宫外置个宅子,若不然,皇帝想见她抬腿便能去,未免也太方便了些。
张濯倒了一杯水捧在掌中来喝,在氤?的水汽里,听见成椿坐在车辕上和车夫聊天,车夫是个哑巴叫钱宝,是个朴实憨厚的人,成椿平时就很喜欢和他唠叨,因为知他是哑巴且不识字,说起话来总是肆无忌惮。
成椿说话的声音虽不高,且因为那日刚好是顺风,张濯隐约能听到个七七八八。
“你看见了吧,大人的衣服。你肯定看见了。”
“你说好端端的怎么就破成这样,还是在苏侍读那里。“
“你知不知道苏侍读,就是那个貌美如花的女诸葛,状元游街那日她也在,就是没戴花。”
“她送大人出门时还叮嘱了,让大人注意身子,你说为什么别的不提,偏要提注意身子这样的话。”
成椿仗着车夫是哑巴,滔滔不绝指手画脚,说得正在兴头上。
“成椿。”张濯冰冷的声音自车厢里传来。
“是,大人。”成椿暗叫不好。
“把嘴堵上。”
“.......“
张濯已经走了良久,郁仅仍坐在床边,轻轻将张濯塞给她的匕首握在手里。
沉甸甸的,像是一整块玄铁铸成的利器。
在这煌煌内廷,他竟敢随身佩刀上殿。这既彰显出了太后对他的信任,也得以窥探出一池静水下的淡淡机锋。
是为了杀人,还是自保?
还是用杀人来自保?
这把刀到底沾过谁的血?
郁仪想起曹岑买的肉脯,才发现装肉脯食盒已经空了,显然张濯走时特意将它全都带走了。
看着空空荡荡的食盒,郁仪垂下眼莫名有些想笑。
她走回床边,一个人静静地躺了下来。
她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闭上眼睛。
在这沉沉的黑暗里,郁仪伸出手从怀中取出一片玉佩,紧紧握在手里。好像这是天地间,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东西。
随着物议如沸,有为吴阅先请愿的人,自然也有要求诛杀他的人。
时间到了六月初二,这件事由司礼监呈交给太后,请她做最后的裁夺。
这哪里是要让太后定夺吴阅先的生死,更是要逼得太后在内阁与司礼监中间作选择罢了。
吴阅先被允准沐浴,又换了一身干净体面的衣服,不至于污了太后的眼睛。
庭审改在刑部,没有在厂狱里。
太后没有命人设垂帘,与皇帝一道坐在刑部的首位上。
司礼监的人侍立于左,内阁的群辅侍立于右。只有首辅赵公绥和掌印高世坐在一左一右的首位处。
郁仪站在太后身后,今日不用她摆录口供。张濯与傅昭文一道站在赵公绥身侧。
适才刑部的主事已将前因后果??讲诉,高世逢的目光扫过张濯,淡淡道:“原本单从一首诗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是奴婢后来越想越心凉,他左一句王莽,又一句周公瑾,怕只怕吴郎中有拿周瑜自比之嫌,有影射陛下之意。且不说这首诗传
播甚广,就连宫外也有风传,很难说吴郎中心里没有分毫怨怼之意。依奴婢看,吴郎中老臣之心,赏他全尸也在情理之中。”
赵公绥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想为吴阅先声辩,只不痛不痒地说上两句:“高掌印也说了,一首诗而已。这样的诗没有成干也有上百。所谓“刑罚者,非以怒人,亦非以快一己之心也”。若仅以此论罪,难逃偏颇之嫌,也让天下之士,无所逃命。“
“赵阁老以为,吴阅先心中就无半分怨怼之心吗?兴平十年的事,离现在过了二十年,吴郎中家里还供奉着谢云华的牌位,谢云华可是先帝钦定的罪人,三族尽诛。”高世逢已经派人查抄了吴阅先的家产,将他的私宅与田庄都翻了个底朝天。
提到早就作古的谢云华,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谢云华是浙江绍兴府人,庆洪末年二甲进士。初授翰林院编修,因才思敏捷,屡次直陈国事,后历任礼部侍郎、吏部尚书,遂入内阁,参预机务,官至首辅。
只是被人检举伙同宣府都尉勾结鞑靼意图谋反,彼时京中关于谢首辅聚集党羽之说甚嚣尘上,景帝盛怒之下,将谢首辅处以极刑,三族皆灭。
吴阅先曾是谢云华的挚友,谢家灭门之际,他屡次求情,甚至在午门外被廷杖。
这都不是秘密。
太后看向跪在堂中之人:“吴阅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吴阅先微微闭目,再睁开时神情冷淡:“唯愿一死,以谢陛下与太后。”
刑部的郎官咳嗽了一声道:“这可是你唯一能和太后娘娘自辨的机会,过了今日,便再也没有法子自证清白了。
吴阅先声音嘶哑:“罪臣无可辩驳,甘愿领死。
坐在太后身边的小皇帝心急如焚,给太后身边的郁仪使眼色。
一道眼风向他扫来,皇帝抬眼看去,张耀已将目光收回,只是眉心蹙起。
郁仪收到了小皇帝的授意,走至太后身边,轻轻跪下:“下官想再为吴郎中求个情。”
整个刑部鸦雀无声。
张濯脸色铁青:“苏侍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太后抬手作了个“止”的手势:“你让她说,话憋在心里也难受。”
太后眼眸深邃,语气平淡。
张濯突然明白了太后的心思。
她不想让吴阅先死,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机会。
太后在等一个能为他开口的人,给她一个宽恕吴阅先的理由。
只是吴阅先供奉谢云华牌位之事,往小处说是悼念旧友,往大处说却是对先帝心存怨怼,有不臣之心,这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么为吴阅先辩驳的人,便会是众矢之的,也是将太后对吴阅先的愤怒转嫁在自己身上。
张濯静静地看着苏郁仪的侧脸,心绪几番起伏,藏于袖中的手渐握成拳。
“不过区区一块灵位,何至于将吴郎中定罪。所谓赏善罚恶,贵在中道,太祖建国时尚尊北元先君、重用前朝旧将、委任官吏,允准其祭奠先人旧主。若仅因缅怀旧友便足以论罪的话,岂不要将我朝靼将??戮尽?上至冠军侯、下至锦衣卫,靼
将之数近干,若都血洗,不知高印想以何人填补空缺。政治不外乎人情,高掌印是要以朝纲而灭人欲了。”
“若只因此事便可将人定为逆党,岂非人人自危,人人相疑,上下惴惴、尔虞我诈?”
高世逢的脸上阴晴不定,他看了一眼太后,又笑道:“哪来的小姑娘,为何杂家从未见过你。”
他明知故问,言语间尽是轻蔑之色。
郁仪亦笑:“不值一提之人。”
皇帝在一旁道:“她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如今在我母后身边侍读。高掌印过去没见过,今日便见过了。”
太后的目光淡淡瞥向皇帝,随即又将目光收回。
高世逄笑道:“奴婢到底还是要听娘娘的,娘娘说什么,奴婢便是什么。哪里敢有分毫违逆僭越之心。”
“苏郁仪。”太后叫了她的名。
“是,娘娘。”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口气。”太后的眼睛落在郁仪的脸上,“竟敢以先祖之名,袒护此等罪臣。”
“哀家当真是太过垂怜纵容你,让你敢在这高堂之上言之凿凿。”
郁仪将身体匍匐下来,并未辩驳,但皇帝却有些坐不住了:“母后,她………………”
“哀家在和她说话!”太后一道眼风扫过,皇帝只得噤声,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甘神色。
郁仪垂眸:“吴郎中随侍三朝,多立殊勋,但求娘娘轻置极刑,则免“一夫冤死,万民怨声,慎用诛戮,以明法度之仁。”
高世逢冷冷道:“此人既已触怒天威,国法何容偏贷,岂容挟恩相护。若不从重,恐失刑典。莫不是苏侍读意在徇私?”
小皇帝如热锅之蚁,在座上几次想开口,身边的宝仁一直在拽他的袖子,生怕他按捺不住。
太后明摆着不想让他多话,此刻说得越多反而越是不利。
“好了。”太后靠在座椅上,环顾堂下众人:“吴阅先藐视君上,论罪理应处斩,哀家看在太祖份上暂且留你一命,将你杖三十,流放广宁。至于苏郁仪,罚俸半年,廷杖二十。“
锦衣卫的刑凳很快便被摆好,吴阅先率先被打了三十杖,一轮廷杖后已然昏迷不醒。太后命人将他抬了出去。
轮到郁仪时,小皇帝再一次看向张耀,眼神中有求助之意。
若堂上还有人能救苏郁仪,应该也只有张濯了。他顾不得昔日与张濯的恩怨,目光分外殷切。
郁仪恰在此时抬头看向张濯,轻轻摇了摇头。
张濯的掌心已被指甲压出血痕。
这是苏郁仪博得太后信任的好时机。他若是为她求了情,在太后眼中便更是会将他们二人视作一党,如此下来,苏郁仪将很难再得重用。
这一轮刑杖,看似是敲打郁仪,何尝不是在试探他的心意。
从他举荐苏郁仪之日起,太后心里便已经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这一番皮肉之苦,便是苏郁仪自证的最好时机。张濯不能求太后原谅她,更不能忤逆太后的心意。
太后要的,是无依无靠的孤臣。
是逆来顺受,俯首帖耳的忠臣。
信任二字,失去了就彻底失去了。
可惜这东西,苏郁仪不能丢。
看着郁仪沉默地伏在刑凳上,皇帝的心也重重地沉了下去。
前有汪又,后有苏郁仪。
他身为一国之君,两手空空,做不了想做的事,护不住想护的人,简直滑稽可笑至极。
皇帝从没想过权力是什么,在他过去看来这东西太虚无缥缈。现在他终于意识到,权力是说话的权力,是不被违逆的权力,是能掌握生杀的权力。
他救不了苏郁仪,就像救不了汪又一样。他前几日对苏郁仪承诺会保护她,此刻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皇帝脸上几番风云变换,眼中有挣扎之色,看上去他屡次想要起身,当庭再说些什么。
太后面沉如水,眼风扫过,显然也不想让他在此刻轻举妄动。
张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心快如电,在皇帝准备站起身的瞬间,撩起衣袍跪在了太后面前。
趁着皇帝还未开口,张濯俯身叩首:“苏侍读是臣举荐之人,臣用人不察,不敢乞求娘娘宽宥,唯愿替她领罚、代她受过,以安臣愧疚之心。”
他刻意抢在皇帝前面,如此一来,他就从护着郁仪变成了护着皇帝。
看到张濯抢在皇帝前面开了口,太后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皇帝殷切地看向太后:“母后不如就从他所请吧。”
郁仪伏在刑凳上,静静地看着张濯的背影。
张濯已登宰辅之位,面君不跪,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矮身跪下来。
朱红的官服下,可以看见他颈后的骨节。
可见官袍下的身躯是何等的清癯。
山南山北雪晴,
千里万里月明。
她有很多疑问想开口,又怕是自己太多想。
张濯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可郁仪明白,他原本可以不这么说、不这么做。
太后道:“既你执意如此,便代她受十杖吧。”
她站起身扶着孟司记的手淡淡道:“此事到此为止吧,哀家不想再听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出去,皇帝临走时回头又多看了郁仪几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太后走出了刑部的门。
陆零握着廷杖来学刑,他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只平淡道:“苏侍读,我是不会徇私情的。”
“我知道。”郁仪笑了一下,“我不会怪你。
“请容我将身上的东西收好。”
张濯这才看见,一向不佩戴饰物的苏郁仪,今日在腰间的玉带上佩戴了一块白玉?。她将白玉?解开,又用衣角细细擦拭一番,妥帖地收入怀中,而后才再次伏在了刑凳上。
陆零面不改色地握住刑杖,十转瞬便打完了。
张濯上前来扶了她一把,郁仪才起身便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十杖虽不多,但对女子来说还是有些重了,血湿重衣,她的脸白得厉害。
“我没事。”她轻声道,“连累张大人了。”
张濯招来门口两个内侍:“扶她回去。”
郁仪走到门口时扶着门框回头看去,张濯尚站在原地。
二人四目相对,张耀竟笑了一下:“怎么,苏侍读要留在这看看我的狼狈模样吗?”
张濯过去很少笑,即便是笑,也大都别有深意。
此刻的笑容竟多了几分真切。
温和中带了一丝戏谑,像是有让她宽心之意。
郁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任由两名内侍扶着她走出了刑部的门。
慈宁宫里噤若寒蝉。
太后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皇帝一人。
皇帝一声不吭地跪在太后面前,任由太后将桌上的奏折尽数拂落在地。
皇帝自己也记不清见了多少回母后如此恼怒的模样。
大约是在先帝死后,才多起来。
太后盯着他,静静道:“你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前天晚上去见了苏郁仪吗?”
小皇帝梗着脖子不说话,太后气极反笑:“你就不怕外头的清议难听吗?”
“可苏郁仪,她是大齐的官员啊。”
“是,你说得没错,然后呢?”太后在他面前站定身子,“她还是一个女人。你半夜去她的住处,就不怕大臣们议论吗?”
“有什么好议论的,朕不怕。”
见他用朕自称,太后冷淡道:“你不怕,苏郁仪不怕吗?”
“她出身寒微,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你难道还能不懂?你是天子,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过惯了奴才们的恭敬奉承、锦衣玉食。你也知道,她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女进士,你如此深夜出入她的房中,你就不怕别人说她攀附皇恩,在
你的床榻上搏得官身?你这样是毁了她,也是毁了你自己。”
这一席话说得皇帝怔了怔,随后他放轻了声音:“母后总说要为儿子选妃,儿臣为何不能选苏郁仪为妃?”
太后气得说了两个好字:“你喜欢她?”
皇帝垂下眼:“不知道。但儿臣觉得,这样可以得到她的忠心。”
“得到一个人的忠心有很多种。”太后终于上前一步将他扶起来,“你要让她尊敬你,臣服你,而不是像男人征服女人那样征服她。更何况,你身为皇帝,更不能让女人觉得你可以被利用。“
“现在,你告诉哀家,你还喜欢她吗?”
太后的语气和蔼温柔,让皇帝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孩提时代。
可越是这样的语气,皇帝心里就越是难受。他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母后在用温柔的方式逼他就范。
他不想应承她,因为他觉得自己该有权利喜欢任何人。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譬如为什么张濯能说的话他却不能说,又譬如太后到底害怕的是他唐突了郁仪,还是怕他因宠失政。
这些话含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小皇帝咬紧牙关,终于红着眼睛说:“是,儿子不喜欢她了。
“好孩子。”太后的手轻轻落在皇帝的额上,笑容温和如慈母,“此一事,苏郁仪也算没有让哀家失望。哀家会把她留给你用,你要好好用她,为你的江山社稷铺路。”
那一刻,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只能如过去无数次一样,安静垂首:“多谢母后。”
那日入夜后,郁仪趴着床上写字。窗外有夏虫低鸣,三三两两的萤火虫张阖着翅膀,如飞雪般悄无声息地落在郁仪养的栀子花上,暗香盈盈。
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
她听到有人叩门,以为是刘司赞:“姐姐进来吧,门开着。”
门吱哑一声响过后便停了,夜风里含着一缕幽微的奇南香。
郁仪抬起头,竟是张濯静静站在门口。
她身上的伤才换过药,所以只穿了中衣,乌发轻绾,倒也不至于衣不蔽体。
雨晴烟晚,溶溶月色泼洒了他一身,他没有走进来,只在门口对她道:“可好些了?”
“好些了,张大人进来坐吧。”郁仪说着要起身,张耀比了个止的手势,“我不坐了,只是来看看你。”
方才推开门,见她隔着灯火咬着笔头写字,一室橙黄,竟是说不出的温馨美好。
郁仪道:“我听邓彤史说,张大人受了廷杖后,只草草上了些药,随后便回了户部当值,可还受得住吗?”
张濯靠着门框,淡淡颔首:“我没事。”
他神色分明不大好,唇色也很淡,郁仪知道他素来孱弱多病,于是执意让他进来:“张大人若不进来,便是觉得我诚意不够了,我这就亲自将大人请进来。”
见她当真要起身下地,张濯叹气:“好了,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