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薛静安回话,张大壮一愣,他“嚯”了声:“何家话说得那么好听,连个活兔子都抓不到,就这本事?”
他嗓门大,虽然刻意压低了,还是传到了附近的亭子,几位吃茶作诗的文官,都出来瞧:
“什么事啊吵吵嚷嚷的。”
“有个说武宁侯何家没本事的......真敢说啊。”
楼台上,有姑娘忍不住轻笑,见何宝月丢脸,玉慧记起自己以前的窘迫,闭了嘴,徐敏儿倒也没再帮腔。
何宝月死死捏着手上团扇,差点想折断它。
也是这时,太监又敲了一下锣鼓,他拉着细长的声音,报:“武宁侯何家??灰狼一匹??!”
既是秋狩,不能光盯着兔子野鹿,虎、狼等野兽才该是重头戏,但这些动物,不是光靠有技艺就行,还得遇得到,打得倒。
听到何家猎得灰狼,姑娘们惊讶,翘首望楼下:“狼,在哪?”
“快看!是宝月哥哥猎到的!”
灰狼是何二郎亲自回来的,它毛发旺盛,七八只羽箭将它穿透,狼头垂着,已经死了。
何二郎高高坐在马背上的模样,倒很是威风,他朝楼阁这边招手,炫耀着。
只消这一下,何宝月面色立时好了,和狼比起来,兔子算什么,她说:“可惜那狼皮毁了。”
玉慧:“不过,何家是头个杀到狼的。”
姑娘们又笑道:“恭喜,杀到狼,陛下会赏金翎呢!”
金翎是用金子打的羽毛,对世家而言,虽不算贵重,却是能撑门面的。
何宝月受着恭维,心情终于舒坦了,她斜眼去看平安的反应,不止她,玉慧也环顾四周,找着平安。
平安刚刚竟然说何家捉不到活兔子,何宝月想,活兔子算什么,何家可是猎到狼,让她还得意!
但她看过去,才发现,薛家三个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楼阁去了。
她一怔,那薛平安,该不会连何家猎到狼的报声,都没有听到吧?
...
平安确实没有听到。
她和薛静安、薛常安下楼,找张大壮要兔子。
平安看到一麻袋的兔子,她眨眨眼:“好多。”
两只兔子,就会生出很多小兔子,十只的话,就是放在在京城大大的家里,也太多了。
要数不过来了。
张大壮说:“没事,十只是有点多,但不是每一只都是好脾气,我给你挑里面最好脾气的,你要几只。”
平安松口气,她望着兔子,眼睛亮亮的,说:“三只。”
张大壮想起那一圈姑娘,何家不是要炫耀嘛,他有意让平安把兔子分出去炫耀,便问:“三只够分吗?”
平安看向站在她左边的薛静安,又看向右边,薛常安面无表情,但都没有说不要。
她点点头:“一人一只。”
所以三只就够了。
薛静安微讶,原来,平安没有考虑过徐敏儿她们,可她和徐敏儿不一样,她是平安的姐姐,所以平安把兔子分给她们。
她心口突然暖暖的,她还以为,平安不管对谁都这么好,原来她是特别的。
张大壮应了声行,没一会儿就挑好兔子:“这三只怎么样?要是花色不喜欢,我再给你们抓新的来,这袋子里其他的咬人。”
薛静安和薛常安都说:“这个花色很好。”
张大壮是平安的养兄,和她们没有任何关系,他对平安好是理所当然,但对她们好,是因为平安。
这点,她们还是明白的,当然不好让人家再去抓兔子。
平安从张大壮手中,接过一只胖胖的白兔,兔子倒是很乖,蜷缩成一团,被她小心翼翼搂在怀里。
薛静安抱着兔子,也不由逗弄起来,连常安板了将近一天的脸,也稍稍化开。
薛镐洗了把脸走来,远远就听到张大壮说要给她们抓新兔子,他简单和妹妹们打招呼,对张大壮说:“还抓兔子呢,人何家猎到狼了!”
张大壮佩服:“原来真有本事。”
薛镐:“你还夸呢,这关乎......”
张大壮反应过来,对,平安的面子!
两人一拍即合,这就要赶紧回树林,却听平安声音软和:“大哥、二哥。”
薛镐和张大壮回头,平安抱着兔子,她扬起声,说得慢,咬字清晰:“大展身手。”
薛镐忽的怔住,有点不太确定,他第一次听,但,这是秋狩的助威,对吧?
张大壮昂首:“那是!”
薛静安也反应过来,对薛镐笑道:“祝你们旗开得胜。”
薛镐难掩激动,大笑了一声:“好!”
...
却说薛家三安,一人抱着一只兔子,回到楼阁上,姑娘们“哇”了声:“真的呢,没受伤的兔子。”
沉默了半日的玉琴,也笑道:“这么多兔子,咱这儿成蟾宫了。”
徐敏儿有想过徐砚能猎得兔子,但从没想过能有活兔子,她有些羡慕:“真可爱,它们吃什么?”
林幼荀小声:“我听说是吃草的。’
玉琴:“会不会饿了?”
平安手儿兜着兔子的肚子,摸了下,鼓鼓的,她说:“饱的。”
玉琴疑惑:“你怎么知道啊?”
薛静安也问:“二妹妹以前养过兔子呀。”
问题一多,姑娘们都往平安那边凑,平安说话有些慢,常常下一个的问题都问出来了,她才回完上一个,又得接着说,变得很忙碌。
而大家一边逗弄着兔子,一边听她说怎么养兔子,热闹又有趣。
所有的注目,都在平安身上。
何宝月和玉慧都没有动,玉慧盯着自家姐姐玉琴,心里火气蹭蹭往上涨,她跟薛家闹僵,她嫡亲的姐姐倒好,去捧薛家臭脚。
她们身边也有几个姑娘,看着挺想过去,只是碍于和何家关系更好,便没有动。
何宝月冷笑:“这有什么,不过就是个兔子,回头让我哥也抓。”
那几人难免悻悻。
话是这么说,可薛家占走先机,兔子毕竟不是稀罕的,往后谁再有兔子,就不新鲜了。
片刻后,锣声又起,只看楼下,太子殿下骑着马,神色带笑,难得有些意气风发,只因他身后的猎物,算是收获颇丰。
??“东宫,梅花鹿两头,山猪一头!”
这个消息,犹如一粒石子,坠入表面平静的湖面,湖面下的波涌,一并带了出来。
皇家亭中,裴诠早已换下骑装,他端坐于案几前,握着青玉制的兰竹笔,手指比笔杆更似玉,剔透白皙。
宣纸上,笔端游走,一副秋狩图跃然纸上。
外面太监报信尖锐的声音传来,他手腕不动,墨迹平稳,毫无波澜。
刘公公站在门外,他知道豫王殿下起稿时,不喜被人打搅,尤其入了户部后,裴诠闲暇少,很久没能作画了。
他等了会儿,直到屋内,裴诠淡淡道:“什么事。”
刘公公低头进来,才小心翼翼道:“王爷,太子殿下新猎了两头鹿,命人特意送来鹿茸。”
此举表面是敬装诠为皇叔,谁也无可指摘,实则为挑衅,既炫耀太子的战绩,又以鹿茸讽刺裴诠身体不好,让装诠多补补身子,才好打猎。
然而,裴诠幼时身体不好的缘故,太子应该比谁都清楚。
刘公公不敢擅自揣摩,自打豫王参政以来,太子总想和豫王比个高低,秋狩确实是个场合,偏生豫王很沉得住气,一点也不急于在秋狩表现。
过了会儿,他听到裴诠微寒的嗓音:“回一柄镶宝石短刀给东宫。”
刘公公:“是。”
那镶宝石短刀没有开刃。
刘公公这才明白带它的用处,想来,裴诠早就料到太子的举措。
而听得裴诠的声音,却与往常无异。
太子完全没能激怒他。
相反,太子收到这没开刃的短刀,会发现装诠暗讽自己虽为刀,却不锋利,定要气急败坏,大动肝火。
想到这,刘公公心里觉出好笑,刚要退下时,外头太监报声:“永国公薛家,灰狼一匹!”
薛家?刘公公一愣,薛家不都是文官么,怎么猎得的灰狼?
他微微抬头,看装诠,而表诠果然也听到了,他笔尖一顿,说:“去看看怎么回事。”
刘公公:“是。”
张大壮果然很会挑兔子,三只兔子生得可爱,还不挠人,十分趣味,姑娘们都有些爱不释手。
她们才刚听到东宫的,纷纷给玉琴玉慧道喜,隔不了多久,就是薛家的报声,还是杀的狼。
徐敏儿:“狼?薛家么,不会是弄错了吧.....”
姑娘们一窝蜂走到栏杆,果然是薛镐拉着一头狼。
这下今日这场竞技,只有薛、何两家一马当先猎到了狼,豺狼狡猾,能在这么短时间得两头,真是各显神通了。
都是亲眼所见,做不得假,何宝月脸色一黑,两家都有狼了,何家那微弱的优势,已被薛家翻盘。
林幼荀有些好奇,问薛静安:“薛家哥哥,这么厉害么?”
徐敏儿:“对呀,从前都没听说。”
别说她们,薛静安也惊讶,她不好替兄长大揽名声,犹豫了一下,谦逊道:“许是时运不错。”
玉慧冷笑了声,几分轻蔑。
又听得一声:“武宁侯何家,活野兔一只!”
楼下,薛镐回想与狼撞上的刺激,心跳还很快,张大壮不光自己打猎,还让他帮忙,他好几次以为自己要坏事了,但没想到,原来他也能和狼对抗。
他顿觉心旷神怡,大摇大摆地上马,准备循着原路回去找张大壮,迎面和何二郎撞上。
何二郎脸色一黑:“你?你猎到狼?”
薛镐:“是我,你呢?”
说着,他看到何二郎手里拎着一只活兔子,他嫌弃:“这小玩意,我们抓了十只了!”
何二郎:“不可能!”
抓活兔子是要设陷阱的,他忙着打其他动物,不能一直盯着陷阱,而薛镐这家伙,能玩明白陷阱么?
那登记的太监却说:“薛二爷确实抓了十只活野兔。”
何二郎:“......”
薛镐:“怎么样,比不过我们了吧?”
要不是这里人多,何二郎定要丢了野兔,和薛镐打一架,他指着薛镐:“你等着,我不会被比下去的。”
薛镐:“我家妹子都有兔子了,你倒是快把野兔给你妹子吧!”
说着,薛镐打马离去,但何二郎他只抓了一只,比起给何宝月,他更想先给平安,可是平安已经有野兔了。
想到女孩安静温和,又干净漂亮的眼眸......何二郎意识到不好,他是要一雪前耻的,更不能被薛镐抢了风头。
他把活野兔扔给小厮,小厮:“二爷不是说兔子要给薛二……………”
何二郎说:“晚点再说。”
于是,半炷香后,锣一敲,太监:“永国公薛家,梅花鹿一头!”
又一会儿:“武宁侯何家,山猪一头!”
“宁国公徐家,野兔一只!”
“永国公薛家,苍鹰一只!”
“武宁侯何家,红狐狸一只!”
开始还陆陆续续夹杂别的世家,越往后,别家声笑了,是薛何二家较量了起来,居然有来有回!
远处四角亭中,永国公府大爷薛铸正和同僚斗酒作诗,这虽然是武人的场合,但文人也有雅兴,那就是听报信声。
报信声在大盛本朝的秋狩诗词歌赋中,是常常出现的。
然而文人们渐渐发现,报信声只剩下这二家了。
何家对竞技势在必得,薛家插手,明晃晃奔着得罪何尚书去的,再者二家女眷有矛盾在先,不由让人细思咋舌。
开头薛家抓了十只兔子,杀了一匹狼,薛铸颇为春风得意,后面演变成这样,他心中沉重,在同僚笑眼中,他忙也道了声告辞。
他小跑着,到地方蹲守了会儿,瞥见薛镐和张大壮回来。
薛镐看见薛铸,高兴道:“大哥,这是我们猎到的山猪,你看这牙!”
薛铸看也没看,他忙把薛铸叫到远处,骂他:“蠢驴蠢驴,你都做了什么!”
薛镐莫名:“怎么了?”
薛铸:“你要把何家得罪透吗?往后御史台若要参何家的,别人若说这是父亲私心,让父亲在官场怎么做?”
薛镐刚想说,他们早就和何家闹掰了,可是这事家里捂着,薛铸当时在书院,并不知情。
薛铸又骂:“还有,就你这身手,不全靠那个张大壮?下次别人找你比试,不让你带张大壮,你看你有多少脸可以去的,得不偿失!”
薛镐被好一顿骂,他耷拉下脑袋。
薛铸看到张大壮好奇地看着这边,他踹了下薛镐:“你跟张大壮就说,家里不让。”
不多时,薛镐就同张大壮把事情说了。
张大壮顿感败兴:“规矩真多。”
真不知道小妹在这种家中,能过得像在皖南时候快活不。
皇家亭子内,刘公公道:“薛家请了个侍卫,就是那张家养兄,他是个捕猎好手,两家别苗头,比了起来。”
倒也好理解,薛何二家早就结下梁子,何家定想在这场竞技大出风头,扬眉吐气,一改先时的憋屈。
裴诠眉目不动,继续作画。
刘公公:“只是,奴婢刚刚瞧着,薛铸已经去拦薛镐了。”
若没有开始比试就算了,开始后薛家却落后,反而丢人。
裴诠抬起手,悬起画笔,免得将画弄脏了,果然,过了一会儿,只听外头,接连报着何家的猎物。
没有薛家的了。
他提腕落笔,而刘公公却欲言又止:“奴婢还听闻,那何家二爷也给平安姑娘抓了只兔子......”
裴诠抬眸看他,眸底微凉,像是一块沉在池底的黑玉。
刘公公支支吾吾:“前阵子,何磐第一次找薛家时,就是带着何二爷几位一起去的。”
至于院里发生了什么,虽然薛何两家都不提,但豫王府是知情的,何家灰溜溜败退,也是他家最后登门赔礼的缘故。
只是,这何二爷竟然想送兔子给姑娘,想来是见过姑娘的。
装诠将画笔搁在笔掭上,而画还没作完。
刘公公闭嘴。
只见裴诠站起身,他指节抵在桌面,轻轻一扣,声音如十冬般泛寒,道:“拿本王骑装,让李敬他们来。”
刘公公擦擦汗,应了声:“是。”
...
姑娘们本也打算下去骑马游玩,但薛何二家居然斗起来了。
众人悄悄观察平安和何宝月,竟默契地没提骑马,因为平安不会骑马,肯定不会和她们一处的。
可是,她们不想错过两方的任何反应。
听到薛家猎到了东西,平安眼底会有光泽闪烁,薛静安和薛常安自也是高兴的。
她们高兴,何宝月就更不高兴了,她才不信镐有这个本事,定是另外那个男子猎的。
既来秋狩,当然可以带打猎好手,只是那男子厉害得不寻常,简直像薛家刻意找来下他们面子的。
楼台上氛围僵持,却没想到,又过了一会儿,只剩下何家的报声:“武宁侯何家,梅花鹿一头!”
“武宁侯何家,山猪一头!”
接连好几声,都只有何家,偶尔穿插了别家,可是,再没有薛家了。
何宝月本来高悬的心,终于放下,她瞥了薛家几人,道:“你们家兄长,怎么了啊,不会是受伤了吧?”
薛静安皱眉,往年秋狩有人受伤也寻常,但何宝月这话说得,有几分幸灾乐祸,很不好听。
平安轻摸着兔子,她说:“不会。”
何宝月:“你怎么知道?”
平安抬手,指着楼台下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薛镐和张大壮正从远处路过,身上有尘土,但并没受伤。
薛静安有点佩服平安的观察,她是所有人里,第一个看到薛镐他们的。
薛静安连忙接过话头:“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叫宝月姐姐担心了。”
何宝月没占到便宜,冷笑了下,也没关系,这次何家该出的风头都出了,就是薛家请了能人来,又有什么用,大局已定。
果然,不止她一人这么觉得,徐敏儿对何宝月道:“今日竞技的头筹,是给你家了。”
何宝月笑了:“就该是我家的。
如果东宫那边继续狩猎,可能何家会做做样子退让,但太子只猎了三头猎物,就没动静了,群臣自然随心。
突的,平安趴在栏杆处,莹白的小脸朝着楼下,她微微睁大眼眸。
何宝月心里预感不好,她皱了下眉头,随她目光看去??
临近傍晚,天渐黑得早,天际铺开紫红锦绣,风吹树林作金石声,狭道上,一匹骏马马蹄轻踏走来。
豫王殿下身穿玄色骑装,墨发竖起,白玉雕刻似的面庞,骨相流畅,眉目浓黑,而嘴唇浅淡,周身沉着,是不可轻易靠近冷冽。
他一手则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却拎着一只毛茸茸的………………
兔子。
徐敏儿怔住:“豫王殿下,抓了只兔子么?”
其余人也偷偷递了个眼神,只是,还没等大家再说什么,就看有侍卫迎上去,豫王泽扬起线条好看的下颚,示意侍卫去身后。
不远处,侍卫们拖着一头野兽,那黄毛黑纹的,正是老虎。
秋狩猎虎是吉兆,那报信的太监欢喜地接连敲了三声锣。
姑娘们纷纷面面相觑,又道:“真是老虎!”
何宝月捂住嘴唇,这下薛何两家前面的斗法,却也不算什么了,这场秋狩的头筹,只会这头老虎。
姑娘们争相惊叹,除了何宝月。
她有些失望,何家这彩头,是落空了,不过,头筹给豫王也是寻常,总好过给别家。
却看豫王身边,一个侍卫跟太监吩咐了什么,太监显见一惊,他轻轻嗓音,道:
“永国公薛家,雄虎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