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十日。
赵大夫终于抬手放了李承赫。
但仍然不允许李承赫和谢绾离开村落。
他抚了抚胡须,对一旁的二牛说道。
“近日老夫要出一趟远门,不便再照看他们夫妻二人,就让他们先住在你家中吧。”
“病人身体尚未痊愈,尚需要静养,平日就在你们院中行动吧,不要出去乱跑。”
二牛憨笑着,连连应下。
谢绾搀扶着“未愈”的李承赫,像即将出远门的赵大夫到了谢后,跟着二牛离开了赵大夫家中。
二牛的家就在村东头大柳树的对面。
赵大夫的家则在村西边,从赵大夫的家到二牛的家中,需要绕过整个绿源村。
此时不是天色熹微的清晨,而是午后阳光闲散时,绿源村的村民三五成群坐在外头闲聊。
二牛引着谢绾和李承赫往家中走去时,村民们都围过来热情地打招呼。
“哟,早听说赵大夫救了一对经商的夫妻俩,没想到生的这般俊俏,等病好了定要多来家中小坐。”
“是啊,昨天孩子她奶泡的那一罐酸萝卜开封了,待会儿二牛给你家送去两碗,不知道城里来的客人好不好这一口。”
“那妹子,你们夫妻俩有孩子吗?如果有的话,可以带来咱们村里,咱这儿别的不多,孩子……”
话说到一半,看着憨厚的二牛狠狠瞪了她一眼。
妇人立刻住嘴,眼底闪过些后怕来。
其他正在聊天的妇人,也都纷纷止住话音,朝谢绾这边看过来。
谢绾眼神一凛,心底疑虑更重,可这种时候,只能当作没听懂。
笑着回应那妇人,“等夫君身体痊愈,我们从京城折返南下时,定带上孩子一起,谢过赵大夫和二牛哥近日来的照拂。”
妇人急忙摆了摆手,不再搭话,神色之间有些讪讪。
谢绾没再多问,跟着二牛往村东头走去,心底的疑虑却越来越深重。
她给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李承赫使了个眼色,想从他眸中得几分确认。
谁料,往常机警又敏锐的李承赫不仅没有给她想要的反应,反而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谢绾一噎。
这什么眼神?
谢绾没再理会他,转而暗信看路。
殊不知,李承赫的心头,却始终萦绕着谢绾刚才的话音。
她,叫他夫君……
这是她头一回这么叫他。
原本落水伤寒昏迷,在绾儿面前丢了面子,他这几天都懊恼至极。
可若是在这里能与她做一对寻常的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这群农人一样,也许,他还应该感激这场水患……
……
到二牛家的院子中,那日惊鸿一瞥的穿着红色棉裙的胖妇人,仍然在院中,笑着跟谢绾打招呼。
“好标志的小娘子啊。”
她那熟悉的背影,让谢绾的心垂至谷底。
不是错觉。
这胖妇人就是那日看孩子的妇人。
可那群孩子呢?
谢绾眸光在院中扫视一圈,发现这小院看着不大,却摆得满满当当。
院中种了几垄蔬菜,新生的青菜冒着绿意,长得极旺。
黄瓜、西番茄、豆子都种了两排,还有紫色的茄子跟朝天的红辣椒,一波长熟的还没采摘,新生的便又要冒尖。
各色农具和日用家什靠着砖瓦房的左侧摆着,屋檐下摆着几双洗干净的草鞋,晒着太阳。
没有任何孩童生存的痕迹。
就是普通的农户家庭。
“大妹子,你在看什么呢?”
那胖妇人姓许,长的面憨鼻厚的,一边走过来搀着谢绾,一边打量着她,“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谢绾虚虚一笑,遮掩地说,“多谢您收留了,头回住这样生机勃勃的院子,有些好奇,没忍住多瞧一瞧。”
许大嫂顿时笑开了,“哈哈,我当什么事儿呢!你们是村子里的贵客,喜欢的话,想住多久都成。”
许大嫂吩咐二牛去将晌午剩的青菜团子拿厨房热一热,而后笑着给谢绾和李承赫介绍道。
“赵大夫人虽好,可家里没有婆娘,平日吃饭都是对付了事,这些天苦了你们了。”
“后院还有两只老母鸡,今晚给你们宰了炖汤,补补身体,”
“这边东厢房是整理过的,留给你们夫妻二人用,里头床褥都是新换的。”
许大嫂引着谢绾和李承赫二人朝东厢房走去,同时交待她们。
“西厢房放的都是些陈旧的杂物,你们不必理会,里头有野猫野狗什么的闹出点儿动静来,你们不必在意。”
“我和你们二牛哥就住在正房,日常都在家中,你们有什么事儿招呼一声便可。”
推开东厢房的门,里头虽然简朴,但胜在干净。
榻上铺着青色的棉被,被子上还绣了一对野鸳鸯。
许大嫂给二人倒了两杯凉茶后,示意她们坐在那边的宽凳子上。
“你们坐着歇歇,我去给你们端点儿吃的。”
谢绾怎好意思真当客人,急忙起身道:“我跟您一块?”
“不用不用。”
许大嫂不等谢绾反应,已快步离开厢房,临走时,不仅关了门,还门闩从外头扣上。
门闩叩落的声音,让谢绾和李承赫看向彼此。
李承赫苍白的唇色动了动,眸光垂落,手指按在粗陶做的茶碗上,也不嫌弃,正要喝一口润喉时。
“等等!”
谢绾叫住他。
瘦削的手指攥住他的手腕,冰凉的触觉像是冬日的雪花落在其上,渗进心底一般。
李承赫强压住那陡然升起的酸涩之情,讶异地看着她,“绾儿……”
谢绾夺过了他手中的茶碗。
只见粗陶制作的褐色茶碗里,零星漂浮着几片碎茶沫子,放了很久的陈茶,颜色发乌发黑。
但谢绾在意的不是这个。
她眉头紧皱,手指点了点茶汤,在唇间一抿,接着,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茶里放东西了。”
她淡淡道。
李承赫眸光一变,隐染焦急,“那你怎么还喝!”
谢绾嗤笑一声,将那茶泼在桌子后面挨着墙角的暗处,盯着那晦暗的水渍,幽幽道。
“这里头放的东西,你很熟悉。”
李承赫眸光落在另外一盏茶上,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不可置信地开口,“是……”
“春药。”
谢绾淡声回应。
此话语毕,二人坐在令人发寒的木板凳上,久久无语。
谁能想到,偏僻村落里,不过是寻医问诊的功夫,竟然能惹出这样的诡异之事来。
无论她跟李承赫有没有撒谎,是不是真的夫妇,也没必要拿这种东西来考验她们吧?
而且把她们孤男寡女塞一个屋子里的,又放了这种东西,是想干什么,想让她们赶紧圆房生孩子吗?
对了。
孩子。
谢绾好像抓住了关键点,正要深想时,外头忽然传出一阵嘈杂的声音。
没过多大会儿,许大嫂又进了屋子,神色看着不大对劲。
她先是往茶碗的地方看了一眼。
只喝了一碗。
心底有些不悦,但此刻没时间关注这个了。
她反复交代谢绾,“大妹子,你和你女婿好好待在屋里,千万别出来,外头又过来征兵了,到时候好好的小伙子,被拉过去当了大头兵,到时候有苦说不出啊!”
谢绾担忧道:“强征?那二牛哥呢?”
许大嫂摆摆手,“不用担心他,他跟里正混的熟,再征也征不到他的身上,你们是生面孔,怕到时候里正说是非,强征过去。”
“行了行了,我得赶紧出去了。”
许大嫂不再多言,将手里端着的那一盘子青团摆在桌子上,而后快步离开。
门,依旧锁上。
脚步声离开后,李承赫冷声道,“她在说谎。”
谢绾不解地看着他,“哦?”
李承赫嗤笑一声,“安朝所辖区县,确实要征兵,随时补充军队的后备力量。”
“但每户出兵的人家,皆会补偿五十两白银。”
“入了兵营之后,还有俸禄、火食、职级。”
“便是身死,官府也会下发一大批安葬的银子。”
“因此,民间对于征兵并不反感,反而巴望着家里能出一个壮汉被选上,吃上官粮,绝不可能这般躲躲藏藏。”
“应该不是来征兵的。”
李承赫想到某种可能性,眸光微闪,“也许,是救兵。”
……
绿源村外,大柳树旁。
几十个村民围着那一支十几人的差吏,叽叽喳喳说个不听。
“里正啊,您也知道我们绿源村最是老实不过,怎么可能私藏贼寇?”
“您治下的民风您还不知道吗?”
被围在中间的老爷子,摸了一把花白的胡子,无奈道:“不是老朽为难你们,这是镇里的吩咐,要求每家每户必得仔细盘查清楚,宁可错杀不可防漏。”
“让一让,让一让。”
二牛扶着当初发现谢绾和李承赫的三爷,撇开人群,来到了里正跟前。
里正看到他后,忙拱手道:“老爷子,不歇晌午了?”
三爷哼了一声,便是皱纹的眼睛的精光一闪而过。
“被你们吵醒了,还怎么睡?”
里正急忙告饶,哭笑不得,“三爷,这实在是镇里的吩咐,要求全部村子都开始盘查,一对夫妻俩,年约三十左右,看着面善,实则是心狠手辣的人,但凡捉到她们或者看到她们的踪迹汇报上去,赏银五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