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上近在咫尺的杀意,让李千叶求救的眼神落在李沁儿身上。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难以启齿,但却不得不开口道。
“长姐,朕是你的亲弟弟,又是一国之君……”
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一个旧友的命,怎么能跟他的命相提并论?
李沁儿面色骤然铁青,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恨铁不成钢。
废物!
斐香衾绝对不敢动手的。
若敢动手,何至于在这里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
身为帝王,一点担当和魄力都没有,真以为皇冠往头上一戴就能坐稳皇位了吗?
这两年急慌慌的掌权,就这心性怎能治理天下?
李沁儿心底尽是对这个弟弟的失望,可此情此景之下,又不好开口训斥。
就在众人僵持中间,斐玉珩带着一个身量到他腰间的少年匆匆赶来。
那少年正是扮作黎家子的李乾。
李乾入宫后,并未由李沁儿接见,而是被引着去见了斐玉珩。
李沁儿梳妆在即,斐玉珩不愿让这些意外打扰她的心情,便主动接待李乾。
他原本想着,一个稚子幼童罢了,哪怕看着再老成,三两个回合能套出话来,总能问出他的真实身份和来路。
可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眼睛亮的跟那山里的狐狸一般,聪颖又狡猾,正话反说,真话假话,一通操作之下,折腾了一个时辰,竟什么都没问出来!
到最后得到的信息,也就是这位黎家公子表面上暴露出来的信息,再无其他。
云游天下时,听闻长公主大婚,为了献礼进了荆州。
奉上海外舶来的华贵礼物,为庆贺长公主大婚,诚意可堪。
此情此景,斐玉珩并非那咄咄逼人之辈,也没办法继续盘问下去了。
只能顺水推舟地谈起了荆州的民俗和气温,命御厨端了幼童喜欢的栗子山药糕来,正要再寒暄几句将他送出宫时。
侍卫来报,漠北刺客潜藏入皇宫,绑了长公主和周帝,如今人正在长公主的寝殿。
他惊怒之下,顾不得避让李乾,带人冲到了长公主殿中。
斐玉珩万万不曾想到,冲到殿中时,会发现那潜伏的此刻,竟是数年未见的妹妹。
斐香衾。
他的眼神,落在那手持利刃的手上,担忧的神色散落,变成极尽的失望。
脚步僵在玉阶上,一字一句,“斐、香、衾。”
斐香衾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陌生人,“叫我安太后。”
漠北独立,斐香衾以安为姓,另立正安朝以区别京城的安朝。
自封太后。
他看着她全然不同以往的、阴郁邪佞的眼神,只觉遍体生寒。
那个跟在他背后叫哥哥、做他跟屁虫做了十几年的妹妹,也曾是京中有名的端儒少女,谁见了不赞一声温柔如许?
如今,却成了三国之间,赫赫有名的毒妇。
她为了掌权,亲手给自己儿子下药将他毒成痴傻儿,让那个孩子披上龙袍却成不了天子,漠北诸事都由她一手操持,行事作风毒辣残忍,手段狠厉决绝……
顺她者昌逆她者亡,民间提起她,开口便是蛇蝎太后。
除此之外,还给她冠了一个荡妇的名号。
为了笼络军中势力,她竟在三皇子死后,跟军中几名主将都有了首尾,将他们收为自己的裙下之臣,日夜奢靡淫乐。
漠北的势力攥入掌心后,斐香衾过河拆桥、翻脸无情的本性便彻底暴露出来,她先是将那几个首领以谋逆之罪凌迟处死,后又更换掉漠北军的首领和主要驻城的官员,全换上了自己的亲信。
以利诱导、以欲相逼,整个漠北在她的统治之下,血腥、阴暗、又残暴。
……
每每看到有关斐香衾的密信和消息,斐玉珩心底都会浮现出一个荒诞的想法,她的妹妹是不是被妖邪鬼怪附了身,不然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被斐香衾拿刀抵着脖子的李沁儿,看见斐玉珩后,眼底闪过委屈之色,“玉珩……”
斐玉珩心中一痛,隔着神色各异的众人,深吸一口气,质问斐香衾,“潜藏而来,你究竟所图为何?”
“纵然把他们杀了,周国也不可能群龙无首,你漠北更不可能称霸天下。”
“说出你的条件,没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旁边勤政殿里热茶已奉上,先将人放了,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斐香衾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奇葩。
眼底尽是讥讽。
冷刀横立,看斐玉珩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两条人命都捏在我手中,你让我坐下来跟你闲聊,你在开什么玩笑?”
狠戾之气一闪而过,她懒得理会斐玉珩,反而看向那边面纱蒙面,只露出一双冷眸的谢绾。
“谢绾,再问你一遍,挚友在前,你愿意拿你的命来换周帝的命吗?”
谢绾眉头紧皱,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斐玉珩已脱口而出。
“用我的命换!”
话比心快,说完后,便有些后悔。
这么多人在场,他太急了,有些失态。
若是……
被斐香衾绑架的李沁儿,听到他的话后,眼底闪过一抹震惊之色。
她看了看自己视为挚友的谢绾,又看向多年守护相依的斐玉珩,想到这么多年,他对她亲昵之中的疏离,想到他若有若无的抗拒,想到那总是突然生起的不安感,终于在今天得到了答案……
她曾问过他。
是否有别的心仪的女子。
无论是谁,她都会成全的。
骄傲如她,虽对斐玉珩倾心多年,但也有自己的骨气和坚持。
可他每回都用那种温柔似水的眼神,笑着宽慰她,让她慢慢掐掉了心底那点火苗。
谁曾想到,在她大婚前夕,会发生如此巨变!
多年未逢的故友突然出现,她尚未来得及欣喜,便遭遇另一故人的刺杀。
即将成婚的驸马,埋藏在心里头多年的心上人,终于暴露出来。
而那心上人……竟然是谢绾!
看着一旁面色焦急不似作伪的谢绾,又看了看斐玉珩眼底的懊恼和悔色,李沁儿只觉得脖颈上那利剑,根本不算锋利。
若论锥心,远远不及扎入心脏的那把利剑。
她真是天底下头一号笑话。
……
谢绾?
跟着斐玉珩进来看热闹的李乾,游离盘算如同小狐狸一般的眼神,在听到这个熟悉至极的名字后,不再晃动。
往谢绾身上瞅过去。
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身形,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这不是跟他一起进了盗贼窝里的老妇吗?
她竟然叫谢绾?
宫中他也曾听过秘闻,说他的生母谢绾跟周朝的长公主关系至深、情比金坚……
难不成,他的生母没有死?一直都在周朝?
那父皇这些年的绝望和阴郁……纯粹自我折磨?
李乾自认为他虽然年纪比不过这些满脑肥肠之辈,但也算冷静自持,可得知眼前之人竟然是他传说中死亡多年的生母、更是那山寨里头跟他一起潜逃的老妇时……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成了一团浆糊。
浑噩地盯着谢绾,神魂失守,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
他的异样,殿内无人在意。
谢绾听到斐玉珩脱口而出的话音之后,便知道糟了。
果然,斐香衾紧跟着冷笑一声,尖锐的声线好似金属的摩擦与撕扯声,让人牙酸骨软。
“你竟不知道?”
斐香衾眼底尽是嘲讽,畅快的嘲笑,“李沁儿……枉你执掌朝政多年,被人称为铁腕公主,受尽尊崇,天下盛名斐然……”
“哈哈,你竟不知,你的心上人真正心悦之人,是谢绾?”
“我听说,你为了给斐玉珩锻造那一副手套,搁下三个月的政务,亲自去西南秘境寻访,冒着大雪三顾茅庐求出那隐修的匠人,耗费巨资求得人家出手。”
“据说,那手套要想贴身使用,应用随心,还需要用活人身上的软筋做材料?”
“你抽了自己身上的哪一条筋给了那匠人?”
李沁儿听她道出这辛密,眼底一痛。
右脚脚腕处,那种逢湿冷便生疼的感觉,无端涌起,让她整个右腿,微微痉挛。
当年,那匠人确实说过。
只有用人筋做垫节,才能让这手套替代真正的手,才能够操控一切细物。
她去西南,本就是为了斐玉珩的伤病求医,又怎忍心再造冤孽?
想到她平常出行,或坐或卧,平时穿着厚重的裙摆和鞋屐,即便被抽了一根脚筋,也不怎么影响日常。
她便背着斐玉珩,用自己左脚的脚筋换了这么一副手套。
此事,除了太医之外,连贴身的伺婢都不知,斐香衾如何得知?
李沁儿惊疑不定地问她,“你从何处听闻?”
斐香衾笑的得意,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天下怎有你这等蠢笨之人?牛筋、鹿筋、马筋哪个不比人筋坚韧?”
“我为何知道……当然是我手下得用之人,跟着你们去了西南,用五百两银子,换了你的脚筋啊……”
“如今那脚筋还在我宫里放着呢,你可要随我一起回漠北看一看?”
李沁儿眼眶渐渐蓄红。
铺天盖地的委屈和酸涩,几欲将她的理智淹没。
荆州雨水多。
每逢雨季脚腕上便会传来钻心淬骨的痛。
在那一个个难熬的夜里,她想着斐玉珩能再次执笔的情景,便觉得一切都值当了。
她会翻个身,用枕头压下那痛,艰涩地劝着自己,快些入梦,等第二天天晴了,就不疼了。
可如今……
他们告诉她,原来她本不必受这种折磨?
原来一切都是斐香衾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