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三表示不理解但尊重。
该救的村民也救了,该点的火也烧起来了,该投的毒也投放完毕。
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事,太子爷却剑走偏锋,非要心血来潮、将他们仅存的那点磷矿火药全在这里霍霍了。
这是他们最后的底牌了。
底牌掀出来,只为跟刚才那老妇打个招呼,血三觉得血亏、很不值当!
自家太子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如此行事,从他的角度看,实在太过浪费。
但,谁是太子谁是侍卫他还是分得清的。
血三深以为然地点头,“莫说是她了,就是那埋在山谷里头的刚死不久的新尸,都能被这动静给震得炸了尸。”
李乾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血三猛地收话,清了清嗓,眼神躲闪,看向那浓烟滚滚的山寨。
“太子,属下刚想起来,寨子那边还有些扫尾之事尚未完成,属下去去就来——”
脚底抹油,没影了。
李乾冷哼一声,没再理他,眼神又落在那群起的山麓中,带着一丝连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的好胜之意。
不该这么轻易把她放走的。
在囚牢里就决定了,等灭了这帮山贼,他必要将她的伪装给撕掉,看看那假脸之下藏着的真实面目怎样。
没想到她溜得挺快。
哼!
李乾一脚踢飞脚下的石子,眼底的狠意像一头饿久了的小兽。
还会再见的。
他发誓。
……
自河北向豫南的官道上,一队装备精良的黑色骑兵,徐徐前行。
骑兵中央,围着一驾通体漆黑的马车。
马车的车辙与车厢,有寻常两三辆那么大。
通体乌黑的硬木,在日光下折射出森冷、肃穆的光泽。
恍若一头匍匐在路上的巨兽一般,带着难掩的威慑,令人不敢直视。
车厢内的装潢华贵又内敛。
一身玄色便衣的李承赫,闭目坐着,手边茶盘里的茶已凉透了,他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耐心听越千汇报完后,他眸底闪过一抹嘲讽之色,让他本就冰冷的五官,更添三寸寒芒。
“神兽?”
“白泽?”
越千清了清嗓,也觉得这个消息传得极为荒谬,若真捉一只神兽便能平定天下,那这十几万万的活人百姓,算什么?
他说出自己的猜测。
“李千叶弱冠之后,逐渐开始掌权,他行事作风过于偏激,不比扶摇公主手段精明。”
扶摇是李沁儿的封号。
从前李氏王朝公主的封号,都是在皇室族谱里选的,左右不过是嘉、和、懿、柔那些用了百遍的封字。
李沁儿还是五公主时,昭和帝忙于佛事,并未给她赐予封号。
只等着她大婚之日再赏赐封号和封地。
可原定的婚事因为昭和帝的猝然离世而被推迟至今,封号之事也不必再提了。
周朝立国之后,身为长公主的李沁儿,自然不能光头白身地执政,她自开皇谱,借庄子之言,为自己取名为扶摇。
世人称其,必称扶摇长公主。
……
越千的声音带着忧虑,“神兽是假,借这一场民心来引起躁动是真。”
“三年前的扬州和谈,如今已形同虚设。”
“无论是漠北还是周朝,都已暗地里往扬州压军,在私底下蠢蠢欲动。”
“毕竟,他们建国尚晚,底气不足,若跟我们这样继续熬下去,十数年之后,士气消弭,必然会被我们完全蚕食。”
“陛下,微臣不建议您此刻去荆州,您和太子均不在京,若真出了什么意外……”
李承赫垂眸扫他一眼,“这有何难,若此行朕和乾儿皆遭遇不测,临死之前,让你黄袍加身,将来这皇帝你也当来试试。”
越千吓得脸都绿了,“陛下!慎言!”
他有多少个胆子啊敢垂涎天子之位?而且,若真发生什么意外,他岂会让陛下和太子死在他的前面?
李承赫抬起那冷掉的茶,指尖摩挲着冰冷的杯壁,长眸微阖,里头藏着万千情绪,却又化于虚无。
再开口时,语气平静不起任何波澜。
“此行,是否会路过崆峒山?”
……
因山间异动,寻神兽白泽之事被搁在脑后。
唯有那引路的老汉,哭丧着脸,连连作保。
“官爷!您千万要相信草民,草民真的没有撒谎,那白泽神兽确实在……”
斐玉珩丢了一袋银子给他。
“白泽之事不必再提了。”
老汉的话瞬间停了。
折腾这么一大圈,忙前忙后往荆州跑,把这祥瑞好事报上去,不就是为了这么点好处吗?
老汉掂量了掂量那银子的份量,顿时笑了,笑得牙不见眼,“许是当初真的看花眼了……哪有什么神兽白泽,应该是山里的白鹿吧!”
斐玉珩见惯了这种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贫苦人家所谋求的不就是点傍身之财吗?
他眸光平和,声音依旧温润,语气中除了劝诫,还另有一重担忧,“拿了银子,就别在此地居住了,带着家人隐姓埋名换个地方吧。”
老汉抓着那银子急忙点头,“草民明白!明白!”
骤然得财,以前的乡里乡亲必定会嫉妒他的,倒不如搬去别处,还能省下麻烦。
他所明白的,和斐玉珩所想的并非是一个意思。
白泽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声势浩大,如今虎头蛇尾的结束,只怕周朝那些有心之人,会将这风波不成兴的怒气、发泄在无辜的老汉身上。
不过,无论是哪种明白,只要能免了这场无辜的灾祸,也算异路同归了。
……
交代完老汉之后,谢绾和斐玉珩坐上了回荆州城的马车。
这马车是斐玉珩日常代驾所用,外观简朴清素、里面也只坠了两条络子,其上挂着两枚玉锁,再无其他。
那玉锁的编织极为粗劣,行线之间,线头歪歪扭扭不成行。
但胜在用心。
这玉锁上的玉……也有些眼熟。
谢绾眸光收紧,指尖撩拨着碰了碰那玉坠,两条玉坠上的锁头撞在一起,发出琳琅的脆响。
一旁的斐玉珩,看到这一幕,眼神有一瞬的躲闪。
谢绾笑着打趣他,“让我猜猜,这应该是沁儿的杰作吧?”
“你这马车空空如也,却挂了她耗费心血做成的玉饰,明明心里有她,怎么拖拖拉拉这多年,把我的沁儿给拖成老姑娘了?”
斐玉珩涩然一笑,看着那撞击在一起的同心锁,解释道,“前些年是因为昭和帝亡故,沁儿作为女儿需要守孝,若成婚了,怕对沁儿的名声不好。”
“到后来,便是被朝政耽搁了……”
谢绾自然知道他这都是托词。
男人想娶一个女人,排除万难都要娶她的。
但凡有理由,都代表心意不坚。
不过沁儿与斐玉珩之间的感情,她不便插手,他们还是顺其自然吧,只是这同心锁上的玉……
谢绾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件旧事,惊讶地开口问道,“这块玉……”
她既问了,斐玉珩便知道她发现了。
心底那条艰难隐藏的、不可见人的情线,突然被暴露在日光下,难言的羞愧,让他几乎无处遁形。
他强迫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三年前在扬州城,漠北突袭时,沁儿胸口受了一箭,拉满十弓的箭,见血封喉……”
“好在你从前送她的这块玉魄,她一直带在身上,挡住了那致命的箭,但玉魄却碎成两半。”
“若非你的这块玉,沁儿只怕……”
想到三年前那场扬州之乱,斐玉珩犹有心悸。
周国被埋伏,沁儿被袭杀,前有李承赫的追兵,后有漠北暗中布置的陷阱,九死一生……
好在天佑周朝,他们在死路中寻了一条生路,从楚水下孚水潜行,才算是又捡回周国的寿命……
那场动荡,他不怨李承赫。
李承赫乘胜追击,又是敌国帝王,步步紧逼是人之常情。
他怨的是香衾。
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那个从来温柔善良的妹妹,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所有人口中的毒妇,她机关漏尽,算透人心,伪装成周朝士兵杀人放火,将黑锅甩在周朝身上后,又从背后劫杀,想要堵死沁儿的所有退路。
那支箭,也是斐香衾笑着递给那弓箭手的。
斐香衾真的想要沁儿死!
从前总有情谊,又何至于此!
斐玉珩不愿再想,他只恨自己,当年为何没能拦下月下奔袭的妹妹,让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斐玉珩继续说起玉锁的事来,只是刚才生起的悸动,因那些不好的记忆,而溃散变成平静。
他温声解释,“弓箭虽然被玉佩挡住,没有夺去沁儿的命,但玉魄却碎成两半,沁儿为此自责不已,觉得有负你的赠予。”
“她后来苦思冥想了许久,躺在床上养病的功夫,编出这两条络子来,编作同心锁,预备着送你一个,自己留一个。”
“我这车上,就是临时挂着,做不得数的。”
斐玉珩取下其中一条络子,递给谢绾。
刚才说的……自然是谎话了。
络子是他提议织的,用这块玉魄也是他的主意,编成同心锁,更是他的念头。
他知道此生已许,再无回头之路,可他全身上下、满府之中、整个周朝,除了这枚玉魄,再也找不到任何谢绾曾经存在的痕迹。
所以,他动了私心。
他怂恿着沁儿将这玉锁挂在他的马车中。
马车不必再有任何纹饰,光这一样,已胜世间所有。
……
他隐藏的深意,谢绾自然不懂。
谢绾摸着那粗糙的藤结,笑了笑,也不嫌弃,将玉锁系在腰间,打趣道:“她千疼万宠的长大,能编这两条络子已尽全力了,我可不敢挑她毛病。”
“这条也取下,你回头给她,让她也贴身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