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
昭和帝本就发红的面色,变得愈发羞恼。
眸中的冷意恨不得将跪在地上的李承赫撕碎。
“果然当储君多年,你的胆子愈发大了。”
“竟敢用这种轻慢的姿态跟朕论起长短来了?”
“你以为朕只你一个儿子吗!”
这话并未威胁到李承赫。
他晃了晃扣着双手的锁链,发出撞击的声音。
“父皇明鉴,儿子身为储君又如何?还不是被三弟的五万大军给绑了?”
“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连父皇的传召都等不及,三弟便迫不及待地将儿子压上囚车。”
“知道的,赞三皇子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
“不知道的,还当他藐视皇权,为了一个所谓的真相,敢将尊卑贵贱踩在脚底下呢……”
“漠北征战多年,三弟的心也野了啊。”
“五万大军……究竟是安朝的底气,还是你李渊的底气?”
昭和帝本就多疑。
今日之事,他知道是太子和三皇子的博弈和权衡。
原本他想先拿太子开刀,警告太子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还是他。
可太子寥寥几句,却触怒了他心底最不能突破的底线,那就是权势和尊卑。
五万漠北军,到了皇城脚下,仍然不改对三皇子的忠诚,这让他深感威胁。
顺着李承赫的话音,昭和帝看向面色铁青的三皇子,冷笑道:“太子不提,朕倒忘了。”
“如今漠北战局已定,你也可以功成身退了,那五万漠北军交到军机大臣廖氏手中吧,朕已在户部为你安排了新的职位,既入了京,便也同朝臣一起开始商议国家大事吧。”
入朝自然是好的。
户部掌管着官员的升迁,也是可遇不可得的肥差。
但若以交出手下的五万将士为代价,那这代价也太大了!
谁不知道太子李承赫执掌朝政多年,若从朝堂上下手,他必将处处掣肘!
说句不好听的,手中有了这五万大军,就算昭和帝猝死太子登基,他靠着这军队也能逼宫上位,谋夺天下!
可一旦将兵权交出。
那一切就都完了……
他预想的是,将这五万士兵再在京城附近操练三五年,静观京中局势变化,若局势向他,那他手握利刃,若局势不向他,他随时可以逆风翻盘。
谁曾想,如今刚回京,便被掐住咽喉……
五万漠北军的问题上,绝不能退!
三皇子下定决心后,面色故作凝重,“父皇……漠北虽已平定,但南蛮和西夷还时不时侵扰着我朝边境,天下并非安定,儿臣愿为父皇马前卒,逐鹿天下,为父皇造一个荣鼎盛世!”
“不如,再让儿子练三五年的兵马,等父皇六十大寿时,为父皇献上一份宏图天下……”
昭和帝在三皇子期待的眼神中,轻轻摇头。
“不可。”
他叹了一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你在漠北连灭数国,已经有违天和。”
“我朝百姓的命是命,别国百姓就要活该灭亡吗?”
“了凡大师说了,这天下之势,水至清则无鱼。”
“若天下铁桶一个,便会多了许多凝滞,少了许多流动,人便被扣死在当地,无法圆融通和……”
“更何况,三五年之后统一了天下,这群征战沙场的将士们战无可战,如何养兵?如何磨剑?”
“长此以往,过个三五十年,难保不会被边陲小国异军突起,生了大乱!”
昭和帝谈起天下局势时,眼底闪过和了凡大师如出一辙的悲悯,断然拒绝了三皇子的提议。
三皇子被昭和帝的一番言论,给惊得目瞪口呆。
他不在京城的这些年,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皇怎么变成了这般性子!
昭和帝的下一句话,解答了他的疑问。
“朕潜心跟着了凡大师修佛,对所谓的千秋伟业都不甚在意,百年之后、千年之后,都不过是黄土一抔,还不如佛界弹指一霎那……”
“朕意已决,今日出宫之后,便命廖氏与你相接,去兵营里当着众将士的面,将虎符更迭!”
三皇子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普济寺那个老秃驴!
他眼底的杀意一闪而逝,粗粝的双手按在膝上,手背上青筋暴露。
不等了,今日老秃驴但凡敢出宫,他必要将他当场毙命!省得他再妖言惑众,操纵父皇!
不过,当着昭和帝的面,他并不敢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
深吸一口气,隐忍着恨意的眸光,投到李承赫身上。
“父皇!”
“兵营虎符之事可稍后再谈,但太子谋逆之事,却急不容缓!”
“今日太子火烧皇陵,众军将皆是见证!您若不信,尽可以将所有兵将叫来御前!”
“儿臣擅自用兵确实有几分过错,可儿臣用兵的目的,却也是为了防止李承赫做出更荒唐之事,请父皇明鉴!”
“依儿臣所言,就该夺了李承赫的太子之位,将他幽禁在冷巷之中好好反思!防止将来他做出更加无法无天的荒唐事!”
昭和帝点了点头,“不错。”
“传朕旨意,革了大皇子的太子封号,幽禁于太子旧府之中。”
哗。
三皇子后面的话僵在喉中,不可置信地抬头。
他才说到哪儿?
怎么就真的革职了?
这么轻松吗?
李承赫凤眸深处的讽刺之意,一闪而过。
双手微抬,声音疏淡。
“儿臣领命,谢君恩……”
凌府被覆灭的那日,了凡大师已经寄信到太子府了。
告诉他,陛下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有意将他废贬。
但只是权宜之计。
毕竟亲子火烧母族全家之事,哪怕他身为太子,肩上承担着家国大义,也实在让人心寒。
所以,不如卸去太子之位半年,等民间争议平息之后,再度上位。
因此,李承赫并不惊讶,昭和帝会借此一事,夺了他的太子之位。
毕竟相处了十年,他明白自己这位“父君”的脾性。
多疑、猜忌、自私。
自己这些年的快速崛起,到底,还是招了他的记恨。
不过没关系。
李承赫唇角抿起冰冷的弧度。
五万大军若在三皇子手中,也许他还真有几分苦恼。
可如今三皇子兵权被夺,那就是被拔了牙毒蛇,半点都威胁不到他。
昭和帝见他态度如此平淡,眉头不由紧皱。
“怎么?卸任太子对你来说是一桩这么轻松的事?”
呵。
李承赫心底尽是嘲讽。
他有所反应,在帝王看来,那是贪恋权势。
他没有反应,帝王便觉得他冷心冷肺。
从前在扬州谢府时,他还曾对家人、亲情有几分眷恋。
可自从到了京城,无论是凌家还是帝王,一寸寸将他所有的亲情和爱恨都剥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李承赫恭声道:“今日一场疏忽,和三弟在皇陵闹了起来,本就是我这个做兄长不够宽厚,父皇别说是夺了儿臣的太子之位,就是剥了这一身皇服,儿臣也觉得父皇做的对。”
“兄弟手足之间,无论闹成什么样,那都是家事罢了。”
“可今日这么一遭、满城风雨泄出来,天下皆知……堕了皇室的威名,是儿臣的错。”
谁掀的满城风雨?
谁将皇庭太子绑在囚车之上让百姓围观?
谁把家事折腾成天下之事,让皇族受人诟病?
李承赫每一句话,都是在提醒昭和帝。
三皇子、不顾祖宗颜面,不顾皇室尊严,非要将事情闹大!
三皇子李渊本就是个直脑筋,被李承赫绕了一圈,才知道他在明里暗里地嘲讽自己。
顿时火气上头,“你在阴阳谁呢?!”
“父皇,你别听他——嘶!”
昭和帝右脚踹向他的胸口,踹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今日之事,无论对错,你都不该闹大!”
“知道大皇子行为乖觉,你不能悄悄绑了他送进宫中吗?为何要大张旗鼓地向全程百姓宣告?”
三皇子捂着胸口,堵在喉间的话差点溢出来。
为何?这全是香衾的主意啊。
斐香衾说了,太子之所以在朝臣间、百姓间、积威深重,不过是仗着一个好名声罢了。
打蛇打七寸,今日将太子游街示众,跟犯人一般地押解进京城,围观的百姓看了,谁还会再对他向以前一样尊敬崇拜?
人都是自私、慕强、且贪婪的。
哪怕今日被李承赫绝地翻盘,他在民间的名声也会降到谷底,百利而无一害!
三皇子不得不承认,斐香衾说的很对。
天知道,他押送李承赫进宫的一路上,他心里有多么的暗爽。
那些从前对他尊崇至极的百姓,甚至准备好了烂菜叶子和鸡蛋,若非碍于李承赫浑身装模作样的气势,早像对待犯人那般砸上去了!
唯一的问题是,此刻面对昭和帝的眼神……他有些心虚,不敢对视。
“儿子……”
他尴尬地拍了拍胸口的鞋印,艰涩道:“儿子一时慌张,心里担忧着皇室的安危,不似李承赫那般冷心薄情的,所以并未想那么多……”
昭和帝自己的儿子,怎会看不出他的小九九?
冷哼一声正要开口,背后传来了凡大师惊慌失措的声音。
“陛下!不好了!”
了凡大师从内殿走出,步履生风,脸带忧色。
“刚才贫僧忽然呼吸困难,心脏骤停,浑身似被千钧重的山峰压住一般……”
“陛下,定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贫僧掐指一算,异变就出现在皇宫之内,此异变关乎皇室的百年兴衰,两位皇子之事不如暂时搁置一旁,陛下需得先和贫僧一起,寻到这异变源头啊!”
了凡大师少有这般郑重、急迫的神色。
昭和帝被他潜移默化洗脑多年,一见他这般姿态,顿时全副精力都投了过去。
“大师!是否能看出在什么方位?”
了凡大师飞快地拨弄着手中的珠串,阿罗汉的咒语在他唇边呢喃,空寂的大殿内回荡着那不知名的梵文,许久之后,他猛地抬手,指向正西的方向。
“陛下!”
“就在正西一里之外,一座阁楼之中!”
“快!”
昭和帝瞬间扯住了凡大师的袖子,一边吩咐宫人准备玉辇,一边急迫地出门,朝着正西的方向赶去。
“大师所言,必不会有错漏!”
帝王和了凡大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养心殿。
殿内。
李承赫缓缓起身,看着面色铁青的三皇子,眸光漠然,唇角微挑。
“你还以为,你胜券在握吗?”
三皇子抬眸,对上那深不见底的双眸,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李承赫却很享受这种猎物在手,被他慢慢折磨的感觉。
慢条斯理地从袖中翻出早已准备好的钥匙,在三皇子不可置信地眼神中,轻巧地打开了手中的镣铐。
三皇子目瞪口呆。
“你!你!”
“你有钥匙?!”
“那你为何被绑了一路都不吱声?”
李承赫却没有解释的兴趣,将那钥匙和镣铐往地上轻轻一丢,抬步走向殿外,跟上了昭和帝和了凡大师的步伐。
三皇子一把攥住那被打开的镣铐,双眼猩红,泄恨般的砸了出去。
哐当——
铁链砸在殿内的金色立柱之上,龙目被砸得凹进去半寸,但立柱却纹丝不动。
他猛地站起来,看着这宽阔而空荡的大殿,看着那可望却不可得,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的龙椅,眼底的侵略和贪婪之意,如有实质。
……
养心殿外。
谢绾茫然地看着一道道身影消失在宫巷尽头,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是怎了?
刚才还能听到里面摔盘子砸碗的声音,怎么一转眼,一群人都朝西边去了?
宫里走水了不成?
云从雪看着消失不见的李承赫,难掩好奇道:“谢姑娘,我们也跟过去吗?”
谢绾摇头,衷心劝告。
“这群皇室子弟之间的纷争,动辄血流成河,不是你我能够轻易牵涉在内的。”
“我们还是等黄神医出来——”
说到一半,看见檐下的一角青芒,她眼底滑过亮色。
黄神医出来了!
黄道长步履生风,走的极快,手中的拂尘被荡出片片涟漪。
他几步跨过来,坐在牛车上,朝牛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
“快!”
“跟上那些人!”
谢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