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绾指尖微颤。
没有直接回答黄神医的话。
她暂时不想做这个决定。
三年很短,若有希望地活着,倒也快活。
三十年很长,可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那日日都是折磨。
“黄神医,您不是说您来京拜访一位友人后,便要带我们去崆峒山吗?”
“外头这些俗人俗事,你我不必计较了,我们快些进城吧。”
黄道长叹了一声,驾着牛车,不再多言,缓缓驶向城楼前。
站在明面上的三千将士、隐在暗处的五千黑甲卫、城楼上严阵以待的守城军官、一身煞气的三皇子、满目冰霜的斐香衾、还有远处囚车之上的李承赫,眼神……皆落在这辆缓缓徐行的牛车上。
谁也没有想到,兵戈交接之际,竟然会有一辆慢悠悠的牛车,天不怕地不怕地、挤到了所有人视线的正中央。
牛车,在城楼前停下。
黄道长云袜罗鞋,从车上一跃而下。
守城的士兵咽了一口口水,佩服这位狠人,但还是例行公事地问道。
“身份?”
“籍贯?”
“进京有何事?”
黄道长抚须,缓声道,“江湖一散人,祖籍江苏崆峒山,进京寻找了凡大师谈天论道。”
一句接一句,砸得士兵大脑发懵。
下一刻,士兵反应过来后,气恼地啐道:“谁不知了凡大师久居普济寺?你这道士好生离谱,竟跑到京城来寻人!”
“还有什么崆峒山、江湖散人,能不能说点正经话?”
“叫什么?住在哪儿!”
被士兵吼着,黄道长也不恼。
摸索着,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递了过去。
“了凡大师曾将这枚令牌递交给老道,说持此令牌,可以随意出入皇宫,不知是真是伪?”
赤金打造的令牌一入手,那守卫便知此物不是凡物,尤其是其上篆刻的“御”字,笔法和字节,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一时摸不准,叫来了那正陷在两军对峙之中的守城将官。
“将军,您看看这令牌……可有不妥?”
将官满脸皆是凶煞之气。
他正忙着处理太子和三皇子的大事呢!哪有空过来分辨一枚令牌的真假?最近这一批士兵的素质是越来越差了,这种小事都来烦他……
还当着太子的面……
守城将军暴躁不耐地接过令牌,可等他看清这令牌的模样款式,渐渐和记忆中那一枚对上号时,脸色骤变。
猛地看向对面的长须道长,眼神都清澈了。
“敢问道长……这……这令牌您是从何而来?”
黄道长抚须,“你不必问老道从哪儿得来的,你只需要辨别这令牌的真假便可。”
“今日老道与了凡大师相约在皇城之中,有事相商,时间紧迫,还望这位将军尽快放行。”
守城将军哪敢耽搁?
急忙命人大开城门,让出一条宽阔的长道来。
将令牌赶紧送还给黄道长,语气恭敬。
“您老还有要事,属下不敢耽搁,您请——”
黄道长点了点头,坐回牛车,抽了两鞭子后,牛车带着挂在车篷下面的铃铛,幽幽驶入京城。
冷风吹过时,掀起了一角窗帘,露出了两张独属于女子的侧颜。
守城士兵眼睛蓦地瞪圆,看向自家长官。
“将军,里面还有——”
啪。
将军给了他一巴掌。
眼神凶狠,“别说是带两个弱女子进城了!就算是带着敌国的将军进城,你我都要放行!”
“你知道那枚令牌是什么牌子吗?是陛下御赐的紫金令牌!”
“持此令牌,可以无诏进京、进宫、上金銮!”
“可以见君不跪、免死三次!”
“此令牌百年来,当今陛下只发过一枚,给的便是普济寺的那位了凡大师!”
“如此珍贵之物,了凡大师赠送给他人,想必二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
“如今陛下喜怒皆在了凡大师手中,了凡大师在御前可谓是红的发紫,你我怎敢得罪?”
“便是太子殿下,见到了凡大师,都要尊敬着、忌惮着……叫一句先生!”
“做好你自己的本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
牛车的背影在长巷上渐渐消失,城门再次被守城的士兵闭上。
守城将军这回也不再打哑谜了,径直绕开三皇子,在三皇子难看至极的脸色下,走到李承赫面前。
声音恭敬,“殿下但有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李承赫眸光未动。
一旁的三皇子却面色大变。
话里话外,杀意毕露。
“大胆!”
“你身为守城将领,怎敢徇私枉法?!”
“本将军捉拿逆贼进城,你不仅不放行,竟然还将我等拦在城外,如今更是倒向逆贼,向逆贼投诚……!”
“徐将军,难不成你是要跟李承赫一起反了吗?你脖子上头的玩意不想要了?”
徐将军面对三皇子的咄咄相逼,不亢不卑,衷心太子。
“三皇子慎言。”
“太子如何,自有陛下来评定,太子是否谋逆,也该由陛下来定夺。”
“太子身为储君,执掌朝政多年,心性仁爱处事宽和,我等皆看在眼里,对储君忠心耿耿,岂是你三言两语便能污蔑的?”
“倒是三皇子得胜归来,闹得动静不小,先是烧了凌府,如今又绑了太子,五万大军在一里外虎视眈眈……”
“在下看来,倒是三皇子您的谋反之意更盛些!”
“胡扯一通!”
三皇子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
“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徐将军一点也不怵他,梗着脖子对着他,冷笑道:“三皇子好大的威风,一开口便要斩杀守城将领,怎么……您以为您的五万大军,真能将皇城踏平了吗?”
“殿下——”
三皇子还要动怒,被一旁的斐香衾劝住。
她手按在他的刀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暂得几分冷静。
“徐将军所言不错,太子是否谋逆,确实该由陛下来判定。”
“如今陛下已经回京,坐镇金銮,只等着押太子进京之后盘问,徐将军死拦着不放行,难不成是想让陛下亲自来城门前问罪吗?”
隔着面纱,斐香衾看向徐将军,“徐将军虽是太子门徒,但也该有自己的判断。”
“若非有铁证,我等怎敢扣押太子?”
“您多阻拦一刻,太子便要在这囚车之中多待一刻。”
“眼看着又要下雪了,你忍心看着太子在这雪地里受冻吗?”
“功过是非,不如您先开了城门,等将太子送进御前,送进陛下的金銮殿上,到时陛下自有判断,不是吗?”
声音温柔,话中的蛊惑之意,却让人人心动摇。
徐将军眉头紧皱,直觉这女子来历不简单!
他并未开口,而是看向了李承赫。
冷风细雪之下,李承赫面色如常,微微点头。
徐将军手中的长枪松了松,冷哼一声。
也对。
何苦害的太子在此地受冻?
是非恩怨,等进了宫,陛下自会定夺!
谋逆?太子身为储君,早已执掌朝政,陛下多次有意自立为太上皇,直接让太子殿下上位,太子殿下怎会舍近求远去谋逆!
“开城门!”
徐将军心中微定,冷笑着指挥将士,打开城门……
……
如黄道长预料的一般,马车一路上通行无阻,直入皇城。
皇宫守卫看了令牌也不敢阻拦。
牛车行驶在御花园中,黄道长指着那御花园的一花一木,津津有味地评点。
“这是南域培养的绿梅吧?据说一万株白梅才能培养出一株绿梅,前朝有位梅妃尤爱绿梅,前朝的皇帝耗尽国库,为她种植了一片梅园,为百姓津津乐道……”
“后来前朝覆灭,李氏皇帝登基,那梅园则被当作前朝皇室荒淫无度的证据,被一把火烧掉,烧的干干净净,京城之中,谈梅色变……”
“没想到,时隔数百年,宫中又有绿梅了……”
谢绾隔着帘子的缝隙,也看向那几株绿梅。
遒劲的褐色枝干上,簇簇绿色的花蕊点缀其上,美则美矣,却显得有几分妖异。
尤其是此时下了细雪,白色与绿色夹杂,晃人耳目。
谢绾摇了摇头,不去分辨黄道长话中的深意,正要将手中已不再温热的暖炉放下时,忽然看见御花园角落处,两个太监压着一个身形狼狈的嬷嬷,正朝另一条巷道上走去……
那嬷嬷……
谢绾眼底陡然发亮。
她见过这位嬷嬷!
头回进宫时,在已废的凌皇后的院子里,两个太监抬着一具尸体,准备拉到冷宫里头处理了。
她跟了过去,但跟到一半,被一位嬷嬷拦住。
那嬷嬷劝她,说她再往前跟着,只怕会遭遇不测。
那位嬷嬷年纪虽大,面容尖削冷漠,但对她却露出了异样的善意。
当时让她奇怪的,不是那嬷嬷的态度,而是那嬷嬷的样貌……
眼底隐泛幽蓝,鼻梁坚挺,是异族人的样貌。
她当时还好奇,后宫之中,怎会有异族的嬷嬷……
脑海中猛地滑过一个念头,谢绾不可思议地转身,看向一旁的哑女。
她突然发现,哑女的样貌……和那嬷嬷,似有几分相似之处!
“等等!”
谢绾开口叫停,从牛车上一跃而下。
几步冲到那两个太监身边,在他们惊愕的眼神中,将那异族嬷嬷拉到自己的身边。
“你们是谁?!”
“为何绑她!”
太监们对视一眼,摸不定谢绾的身份,不敢骤然发怒。
但态度,却高高在上。
“我们是皇贵妃娘娘宫里伺候的。”
“奉皇贵妃之名,将这位玉氏出身的嬷嬷带过去,至于带过去做什么……那是皇贵妃娘娘的私事,不是你我能多问的!”
“你是哪个宫里的?识相的快点松手,别耽误我们复命!”
太监伸手便要过来夺人。
谢绾怎能放人?
她飞起两脚,朝那两个太监的胸口各踹了一下,将后者踹飞到花池旁的路牙子上。
为了防止他们叫嚷,又接过哑女递来的帕子,在太监惊惧的眼神中,捂住他们的口鼻,将他们活活熏晕。
接着,绑了手脚,拖进隐秘的假山后。
一套敲人藏尸的动作,做的行云流水,让眼前三人惊愕不已。
事毕,谢绾擦了擦额间的细汗,看向那老嬷嬷。
还未开口,身旁的哑女却先失了态。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嬷嬷面前,嘶哑的嗓子里,挤出被火烧燎过的尖锐生鲜。
“柳姨!”
谢绾蓦地瞪圆了眼。
什么情况,哑女会说话?
那被叫做柳姨的老嬷嬷,更是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叫破她身份的哑女,盯着她那熟悉又陌生的五官看了许久,才哑声道——
“你是……月儿?”
“不对!”
“你是……月儿的女儿!”
……
半刻钟后。
牛车内。
听完柳姨和玉从雪叙旧的谢绾,终于知道了她们的身份来历。
原来,柳姨是三十年前,陪着玉氏公主到安朝和亲的贴身婢女。
而玉从雪的母亲,则是和柳姨一起长大的玉氏公主的另一位婢女,名叫流月。
当年,玉氏公主带着柳姨一起嫁入安朝,流月则被赏给了当时的玉国将军,成为了将军夫人,三十多岁的高龄,生下了唯一的孤女之后,便撒手人寰。
玉氏被李渊剿灭,玉从雪这位贵女也被拉入军营,成为俘虏。
好在她会毒药,又善于隐藏,躲在兵营之中跟着大部队,一路赶到京城。
她来京城有别的目的。
那就是寻亲。
柳姨每年都会给她去信,介绍京城这边的风云动荡,她知道,柳姨虽然待在冷宫之中,但有绝对的自由……
玉氏覆灭,她孤身一人不知何去何从,寻找柳姨变成了当务之急!
军队到了京城之后,她原本准备自己悄悄逃走的。
谁料听士兵说起,将军帐中新添了一位美人,跟太子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心中一动,便跟过去伺候谢绾。
考察发现,谢绾是个可靠之人,她便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和动机,让谢绾一起带她逃出生天……
只是她不曾想过,谢绾的运道如此奇厚!
不仅在太子和三皇子的夹击中活了下来,还带着她进了皇宫!
而且,一进皇宫,便救下了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玉从雪心中感念不已,握着柳姨的手,看谢绾的眼神,带着愧疚和感激。
“谢姑娘大恩,从雪铭记于心!”
“但有差遣,必定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