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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黄河渡口,一支行迹匆忙的队伍夤夜驰来,为首的人姿态清举,摘下帽冠后露出高鼻深目的异相。他发丝微乱,面上不乏风霜侵袭之色,但目光深邃不显疲态,远眺向前方驻扎的营地。

他是北魏宗室、大将军王拓跋昙幽。自十二岁时出镇冀州,他为北魏征战天下近二十年,曾显赫一时威震南北,但终于还是走到了国主猜忌、谋反兵败的绝路上。

他从洛阳向东沿河南下,有意去投南朝。

前方那处营地立着刘宋的旗帜,双方核对信物后拓跋昙幽被迎了进去。这是刘宋前来接应他的卫队。

拓跋昙幽垂目看着自己脚下被火光拉长的身影,一直到一只重台履踩在了影子的肩上。拓跋昙幽随即抬眼,眼前是个南朝士人,和周遭披甲夜巡的人格格不入。

来人是南朝使者,生得极为秀逸美丽,让在场所有目睹他美貌的人都不由得想起关于他颜色如春月柳的传闻。他是刘宋少帝的辅臣、中书令王澄。

王澄出身琅琊王氏,又有拥立之功,是如今南朝极为显赫的重臣。他居然亲来迎接,可见刘宋对北魏这位大将军王的重视。

拓跋昙幽长途跋涉九死一生,在这个临时搭建的营地和随从一道好好休整。东方既白,一间屋子里灯火阑珊,桌上残羹冷炙,对饮的两个人也都像醉了。

拓跋昙幽一手始终按剑不曾放下,但他面上已经浮出微醺之色,只能说他起兵至今一路从尸山血海冲杀出来,已经无法卸下这把护卫的兵器了。

王澄却伸手拂向他按剑的手腕,那个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似乎都忽然意识清明了,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王澄低声道:“久不见停渊,它似乎随你一道黯淡了许多。”

拓跋昙幽注视着他却久久不语,任他抽走了这柄绝世名剑。王澄在灯下抚过凛冽逼人的剑锋,随即舞起很多年前拓跋昙幽教给他的剑式。

拓跋昙幽的眼神始终落在他挥剑的手势上,直到最后那寒锋停在了自己面前。

王澄缓缓道:“其实今日我来,还有另一层打算。拓跋昙幽项上人头,可向拓跋焘换取济阴三城,正是你当日夺去的那些。”

十余年前拓跋昙幽未及弱冠,随堂兄拓跋焘南征之际便破敌数城,攻下了一整个济阴郡,俘获了刘宋官民万余人。济阴郡治定陶有名刹法源寺,因为北魏国主拓跋焘信道灭佛,北魏军队一路南下也有意侵略毁坏各地古寺庙宇。拓跋昙幽听说法源寺中竟有人紧闭山门投石射箭抵抗,刚加封骠骑大将军的他志得意满,率部冲破山门直捣大殿,擒获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南朝声名远扬的佛子此刻正在这法源寺中。僧侣信众为了护卫他,不惜螳臂当车。

拓跋昙幽高坐神骏之上,对着人群簇拥掩护的中心所在扬声道:“佛子大人,你若不肯降,那今日昙幽所开杀戒,俱为佛子所愿了。”

他这么说着,见到有一缕血迹慢慢自人群的缝隙中蜿蜒而出,他见状大怒,立时喝道:“生擒他!”

当以肉身为盾护卫佛子的人被刀兵挟持走,那场景仿佛莲瓣渐次开放,莲座中央跏趺坐着一个神态安详的僧衣少年。

拓跋昙幽举着停渊一直落到他颈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我不会舍得叫你殉国的,美人。”

“琅琊王氏,数易其主,你是智慧通达的佛子,更不该拘泥这南北之见了。只要你乖顺地随我离开,法源寺乃至定陶和整个济阴,都能保全。”

佛子闻言缓缓地睁开眼,将割破的手掌按在了停渊剑锋,仿佛是达成了一项血誓。

多年后,停渊的剑锋抵在了拓跋昙幽的颈上。

佛子于佛诞日出生,落地时掌心现出卐字心印,一时称奇,很快在襁褓中的他便被家人代为舍身入寺,被誉为佛子。他身陷拓跋昙幽之手时只有十六岁,本欲两年后正式修无上梵行,因而那时还没有去三千烦恼丝。

拓跋昙幽得此绝色,当晚在营帐中就亵玩了佛子一身玉肌清骨,尤其钟爱他青丝如瀑,啜吻把玩仿佛自己在佛前亦是大胜而归。

两年的时间,南朝的佛子、琅琊王氏的王澄做拓跋昙幽的禁脔,殊为珍爱,引来了国主拓跋焘的不满。

而王澄原本预备剃度出家的日子也要到了。

拓跋昙幽纵容着他两年来经卷不离手,却知道他一旦选择剃度,不但是断然了结他们二人之间这段强取豪夺的孽情,也是在公然向拓跋焘求死。

拓跋昙幽无法容忍,命人撤走了王澄院中所有的经卷礼器,在一场云雨之后抱着他问道:“做王澄,还是做如真?”

如真是他师父赐的法号。

王澄埋在他颈间,低低念道:“皈依法皈依佛皈依比丘僧……”

拓跋昙幽猛然起身,披着单衣大步取下?一旁的佩剑停渊,指向榻上的王澄,沉声道:“你是一心求死,还是一心、要离开我?”

王澄垂眸注视着那寒意刺骨的剑锋,伸出手去,拓跋昙幽竟微颤了一下下意识移开了剑锋。

王澄仰头看向他,笑道:“我们都知道,什么样的结局对我们最好。”

说着王澄抬起优美的颈项追逐剑锋,缓缓道:“澄神灭爱,修道弃饰,你成全我、也成全、我们吧。”

拓跋昙幽凝视着他追逐死亡的恬淡神情,猛然抬手挥下,却是一绺断发轻轻落下。

王澄离开了,被拓跋昙幽重许了自由。

他身陷北朝多年得归,不再做佛子,而是终于做回了自出生起就该做的王氏贵子。

今时的王澄王如真成了执剑的人。

听着王澄说换济阴三城云云,拓跋昙幽轻笑一声起身夺过了王澄手中的剑,却在下一时刻又将停渊横在了自己颈上。

他一手持剑一手倾倒了酒壶,扬声道:“你下这么重的迷药,是希望我发觉吗?”

“王澄,你不希望我死?”

人影幢幢,两个人之间要不是横了一把剑,倒像依偎在一处一样。

王澄冷冷道:“拓跋昙幽,你即刻上降书,我保你一命。”

拓跋昙幽微微扬眉,他的碧眼异瞳光彩更甚平时,忍不住笑道:“用我的头颅换济阴三城,不好吗?王中书。”

王澄摇头:“你这样的将才,杀之可惜,能换的远不止济阴三城……”

拓跋昙幽闻言大笑道:“如何?我反的是拓跋焘,却不是拓跋氏乃至魏朝。难道要叫我刀锋北向,屠杀我的同族吗?”

他敛了笑意,渐渐静静地看着王澄,许久后舒了一口气:“即便,我……”那字眼在他齿间流转,他功败垂成穷途末路之际都没有现在这样的颓唐和失意。

他将停渊割向自己脖颈,血很快蜿蜒流向他襟前,他不肯错过王澄一丝神情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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