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六月初三,袁崇焕一路马不停蹄回到了北京。 在途中,他一直在盘算着怎么跟太子说,在他的内心,是不赞成在仓促间与建州开战的。 高淮乱辽十年,辽东己被祸害得满目疮痍。 抚清大战中,闯入村庄的建州兵烧杀抢掠,将村民挨家挨户尽数杀光,到处尸横遍野,惨叫连连。别说成年男女,连幼童和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新妇刚嫁到村庄,就被闯入的士兵掳掠走,受尽凌辱后惨死在刀下。 他们就是要制造恐怖,让人颤栗畏惧,城池、堡塞被捣毁,房屋被焚烧,宛如末世降临。 兵灾之后,又是一场漫长的雪灾,冻死牛马牲畜不计其数,数以十万计的辽民挣扎在生死边缘。 虽然朝廷源源不断地向辽东运送粮食,可是辽东地域如此之广阔,需要供养的本地人口和外军不在百万之下。 如果全靠从中原或者江浙运粮,谁扛得住? 从中原运一万石粮食到辽东,光运费就要消耗掉二千石,如果从江浙运,那就得消耗三千石。 还有记不上明账的损耗、漂没、以次充好,则更加触目惊心。 眼下天气转暖,辽民兴致勃勃地耕耘播种,假若战事再起,一番心血必定白瞎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 如果春耕白瞎了,这一年的吃穿用度从何处来?到时候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被饿死冻死。 世间从来没有两全法,兵荒马乱遭殃的永远是老百姓,填沟壑的是他们,当炮灰的是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还是他们。 除了老百姓会遭殃之外,辽军也确实没做好准备。 这一两年来,熊廷弼整军练兵,招募卒勇,辽东驻军从不足十万扩充到了十五六万。 人数虽然暴涨,但练兵是个掺不了假的活,绝不是点石成金三五月就能练成的。 因此真正能拿得出手的能与建州兵在野战中一决高下的精锐其实不足五万。 其余的十万人只能缩在城中凭城固守,如果撒出去打野战,纯粹就是送死。 熊廷弼与袁崇焕无话不谈,这些内情都是熊廷弼亲口对他讲的。 临启程时,熊廷弼对他说:"朝野上下知兵的没几个,整天喊打喊杀的人倒是一大帮。我比他们想打一百倍,可是拿什么打?嘴炮吗?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老实告诉你,我最少还需要三年,每年至少需要一千万两银子,而且朝廷还必须给我一切权力,人事,财政,兵马,全由我作主,不作任何干涉,三年之后,如果不能将建奴打到苦叶岛上去,我熊廷弼愿意挨千刀。" 他写了一封奏书,让袁崇焕代呈,建议朝廷,不要急于与建州决战,能够往后拖延,尽量往后拖延。 没有充足的财力去重建辽东边墙,却又一定要打,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辽东实行坚壁清野。 辽东边墙东段从镇北关至广顺门、抚顺关、鸦鹘关、碱场堡、孤山堡、叆阳堡、新安堡、九连城,以西一百二十里老百姓全部撤入关内,房屋、土地全部破坏。 制造一个长五百里、宽一百二十里的无人区,十五万大军,龟缩在开原、铁岭、抚顺、清河,沈阳、辽阳六座大城,凭城坚守,使得建州劫掠不到任何东西,只要能熬到冬天,建州就不战自溃了。 六月初四,常洛在平台召见了袁崇焕。 袁崇焕先将皇太极提出的议和条件说了一遍。 常洛苦笑道:"白给他五十万两银子,五十万石粮食,重开抚顺、清河两座马市,准他来贸易,这不就是仿宋辽旧例吗? 银子和粮食事小,可是朝廷面子事大,如果答应这种单方面盛气凌人的条件,孤这个监国皇太子也不用做了。" 袁崇焕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将熊廷弼的奏疏呈给了上去。 常洛看罢,禁不住哑然失笑,说道: "熊廷弼总是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按他的建议,撤入关内的辽民将不下四十万,内迁需要花费多少银子?又往哪里安置?到哪里找那么多土地供他们耕种?行不通,根本行不通。" 袁崇焕接口说道:"熊经略的法子看似荒唐不经,其实是唯一正确的法子。" "此话怎讲?" "殿下不妨想想,四十万辽民在关内要吃饭,难道在关外就不用吃饭吗?关外的粮价比关内的粮价贵了足足一倍,在关内吃饭比在关外吃饭便宜太多了。如果朝廷对他们不管不顾,必定大失辽民之心,四十万人中哪怕只有四万人投了努尔哈赤,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常洛闻言,深以为然。 和,朝野公议不允许; 战,尚末做好充足的准备。 这可真是一件令人左右为难的事。 六月初七,常洛在文华殿召开廷议,刚刚说出熊廷弼的建议,孙承宗、袁可立就大不以为然,认定这是熊廷弼的怯懦之举。 孙承宗拱手道:"廷弼这是怎么啦?大仗还没有开打,就准备弃地!要不让他回来做首辅,臣去经略辽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