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袁崇焕骑着他的瘦马,经过三条大街,前往熊廷弼的经略衙门。 在辽东,熊廷弼是老大,他是老二,可在这块地界,他们却是最不讨喜的两个人。 熊廷弼在军中清查冒员冒饷。 将领们都说熊廷弼不近人情,冒员冒饷九边皆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再说朝廷年年欠饷,再不冒点员冒点饷,拿什么养活一家老小和几百家丁? 全领到你老熊家吃饭吗?笑话! 熊廷弼不避寒暑地拼了老命练兵。 长跑、爬山、涉河、骑马、射箭、拉弓、格斗、放铳、放炮,各有考核标准。 不合格者给予三到十五天的加练时间,连继三次考核不能通过者,不避亲疏,一律予以斥退,并追回半年内饷银。 士兵们因此苦不堪言,都骂熊廷弼刻薄寡恩。 熊廷弼性格暴躁,动不动破口大骂,辽东的地方官人人侧目。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袁崇焕在抚顺、清河、开原、铁岭、广宁、辽阳、沈阳七座重镇清查军屯田和官田,则更是得罪人。 熊廷弼天生一副臭脾气,很少有人能跟他合得来。 袁崇焕却是一个例外,两人相差十几岁,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自从到任后,袁崇焕常到经略衙门找熊廷弼喝酒,聊天,下棋。 守门的衙役见袁巡抚又来了,赶紧开门。 袁崇焕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士兵,说一声:"小哥,劳烦喂几把草。" 然后径直走进衙门。 熊廷弼正在书房中审阅公文,听到敲门声后抬起头来,微笑着说道: “元素,你来了。” 袁崇焕抱拳行礼,"熊公,学生又来相扰了。" 熊廷弼指着书桌上的公文说道:“不必多礼,快来看看这份最新的战报。” 袁崇焕走到桌前,拿起公文仔细地看了起来,看完之后,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局势不容乐观啊,寒冬已过,建州兵调动频繁,开铁,辽沈,乃至辽南,都有可能成为进攻目标。” “谁说不是呢?我们必须想办法应对。”熊廷弼皱起眉头,“我已经召集了各路将领商议对策,元素,你对此有何看法?” 袁崇焕沉思片刻,说道:“学生认为,敌强我弱,长矛操在建州手上,而我却只能处处设防。 建州的伎俩,是仗着快速机动的优势,包围某城某军,诱使我军去救援,然后在必经之道上或伏击,或围而歼之。” 熊廷弼点了点头。 “你看得很清,可惜朝廷明事理的人并不多。尚间崖麻岩父子战死,至今弹劾我的声音还不绝于耳。现在又到了打仗的季节,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呀!” 袁崇焕捻须苦笑。 说话间,熊廷弼己摆好了棋盘,招手道:"来来来,先杀一盘过过瘾!" 摆好了座子,袁崇焕第一手就落子天元。 熊廷弼笑道:“你这棋路,越来越别具一格了。” 信手拈了一颗白子,毫不客气地靠了上去。黑扳,白断,黑打,白长,黑压,白长。 两人在中腹落子如飞,激战正酣,袁崇焕突然调转枪头,另寻战场,点入白角三三。 又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大战。 熊廷弼凝视棋局,良久苦思,口中喃喃自语:"这场乱局,何日是个头啊!" 袁崇焕微微一笑,"熊公说的是棋局,还是战局?" 听闻此言,熊廷弼突然心情大坏,伸出手,一把将棋子抹了,稀里哗啦扔进棋篓,说道:"不下了!" 袁崇焕笑道:“行军布阵,还有难得到熊公的吗?学生愚见,如今之计,唯有凭坚城,用重炮,以守代攻,利用辽东地形,在开铁、抚清、辽沈设下重重防线。 但是单纯修筑堡垒固守终究是没有出路,要想剿灭建奴,归根结底结底还是要靠打野战,必须保证各堡垒之间能够联通,不然一旦被分割包围就只能被动挨打,草尽粮绝之后就是死路一条。 单一固守无法给敌重创,还得瞅准时机主动出击。学生能想到的办法是派出精锐小分队,三五十人一小股,秘密潜入建州。老奴大杀无谷辽民,许多人跑到深山老林藏匿起来了。 小分队潜入后可以鼓动这些幸存的无谷辽民,或袭击落单建州兵,或焚烧建州营寨,或往水井河流中投毒,四处开花,骚扰敌后,打乱建奴阵脚,使他难以耕作、居住。。” 说话间,天色已大黑,熊廷弼点着了灯,连连点头称善: “此计甚妙。但坚城重炮、重重防线都是靠真金白银堆出来的,精锐小分队也是靠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朝廷有这样的财力,这样的耐心,这样长远的眼光吗?" 袁崇焕闻听此言,默然无语。 他有一颗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心,可是现实是如此惨淡。 巡抚辽东小半年了,他愈发认清了辽东局势是何等地积重难返,也愈发认清了收拾辽东局势绝非一人之力能完成的,需得无数人以身为饵纵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