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祥、罗汝才、李鸿基、张献忠被传进了仁德殿中。 四个人都穿着正六品的武官官服,繁复的藏青色花纹,镶着褐色的花边,正中蹲着一只昂首翘尾的犀牛,尖牙利齿,眼睛瞪得滴溜溜圆。 溜光水滑的绸缎料子,很是贵气。 脚上蹬着黑色的长筒靴子,踏在地板上铿然有声。 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这一身行头,四个人的腰杆都不自觉地挺了起来,和第一次朝见时懵懂慌乱胆怯相比,四个人都从容镇定多了。 四人齐唰唰地跪下,叩头,口称:"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常洛扬扬手,淡淡道:"起来吧!" 四个人齐齐道了一声:"谢殿下!" 然后起身,低头垂首,毕恭毕敬地站着。 常洛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李鸿基身上,开口说道:"李鸿基,抬起头来。" 李鸿基闻言,抬起了头,与常洛四目短暂相对,旋即慌乱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一瞬间,常洛看清了他的脸,轮廓分明,隆额,高鼻,剑眉,眼窝深陷,虽然瘦弱稚嫩,却有一股藏也藏不住的英武之气。 常洛心头不禁为之一震,十里之林,必有秀木,这样的混世魔王,山野草莽之中又不知道藏着多少。 倘若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们便蓑衣草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平凡凡了此一生。 倘若天下大乱,四海激荡,他们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登高一呼,应者如云,或啸聚山林,或纵横田野,或攻州克县,或杀官夺粮,令人闻风丧胆。 常洛面无表情地看着高迎祥、罗汝才、李鸿基、张献忠,心中汹涌澎湃。 他深知,这样不世出的人才若能为己所用,必能成为自己的得力干将。 但若不能收服其心,日后恐成大患。 “李鸿基,这一次你查办山东陈增,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奖赏。” 常洛语气平静,眼神却透着威严。 李鸿基心中一喜,跪地磕头道: “草民在米脂时,吃不饱,穿不暖,住的窑洞夏漏雨,冬漏风,走在道上,见了狗都要让上三分,要不是被孙都督带到县衙做书办,说不定早饿死了病死了,哪里还有命这么享福。草民能有今日,己经很知足很知足了,不敢也不想要别的奖赏了。" 常洛哈哈一笑,"你倒是个安分守己知恩图报的人,从今以后好好干,孤自然不会亏待你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李鸿基答道:"只有一个寡嫂,带着一个四岁的侄儿。" "以何为生?" "别的也干不了,专替人缝补衣裳,赚一点口粮。" "可怜,接到京师来吧。" 李鸿基感激涕零,再次跪地叩谢:“多谢殿下!鸿基誓死追随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常洛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李鸿基起身。 他转头对高迎祥、罗汝才、张献忠说道: “你们都立了大功,孤要好好奖赏你们,俱官升一级,赏银二千两,赐宅子一座。" 四人忙叩头谢恩。 常洛笑道:"这是你们应得的,还想要什么尽管说,孤无不允准。” 高迎祥说道:"草民也想将家小接到京里来。" "这有何难,准了!还有什么?" "没有了。" 常洛又问罗汝才,"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也可以接到京师来。" "草民无父无母,无妻无室。" 没有牵绊的人是最可怕的,根本无法约束。 常洛对侍立一旁的王安说道:"宫里面多的是适婚的宫女,给罗汝才配一个。" 王安忙应道:"是!" 在罗汝才的想象中,宫里的女子就和天上的仙女一样,喜得他屁滚尿流,磕头如捣蒜,连说: "谢殿下,谢殿下,从今以后,草民这条命就是殿下的了。" 常洛看向张献忠,问道:“你可有什么要求?” 张献忠赶忙回道:“微臣只想为殿下效力,别无他求。” 常洛微笑着点点头,心想此人倒是识趣,问道:"你要媳妇不要?" 张献忠脸红了红,"草民还小哩。" 常洛没想到这个天字第一号恶魔还有如此呆萌的一面,心中一闪念,故意逗他一逗,笑道:"那你岂不吃了亏?" 张献忠双膝跪下,说道:"草民也觉着亏着慌。" "那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肯说出来,孤无不答应。" "殿下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 只见张献忠跪着爬到常洛脚下,抱着他的鞋哀哀而泣。 众人大吃一惊,孙传庭低喝道:"献忠,你是不是疯了?还不赶紧撒手?" 张献忠却抱得更紧了,哭得浑身发抖,撕心裂肺。 王安赶忙小跑过去,将他拖开。张献忠仿佛浑身的骨头都断了,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拾掇不起来。 常洛满腹狐疑地问道:"好好的,哭什么?" 张献忠一脸鼻涕一脸泪,望着常洛说道:"我三岁死了娘,十三岁死了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依靠了,我想认殿下做个干爹……" 众人面面相觑。 常洛问道:"为什么偏偏要认我做干爹?" 张献忠答道:"我长这么大,只有我爹疼过我,除我爹之外,从来没有人正眼看一下,都是被人踢死狗一样吆来喝去,刚才殿下和我说话时,又亲切又随和,恍惚间以为死去的爹又活过来了………" 孙传庭喝道:"献忠,你这个疯子,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割了你舌头!" 张献忠趴在地上,唯唯诺诺磕头:"是是是,是我突然发了昏了!我这种猪狗不如的人,怎么有福气当殿下干儿子?" 四人之中,张献忠是最不像人的一个,最是嗜血好杀,杀起人来百无禁忌,死在他手中的人何止百万。 但是谁又能断定,他究竟是杀神应世,自带杀心,还是被这个龌龊混浊的世界造就而成,然后反噬这个世界的,如果能使他放下屠刀,也未尚不是一件好事。 常洛猛然想起前世的爹,禁不住眼圈一红,说道:"献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干儿子……" 声音中竟然带着哽咽。 张献忠呆若木鸡,足足停了四五个呼吸,一边扇着自己耳光,一边发出呓语般的呢喃: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是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