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
过了一会儿,林瑜才在底下回应,声音平静无波。
“拉我上去,别让彩云碰绳子。”
上面的人一同看向彩云,尤以那个拿绳子的小厮还后退了两步,已是防备的姿势。
彩云登时面皮涨得通红,呸了一声,转过身去,“狗咬吕洞宾,我还不稀罕呢!”
小厮这才安心抛下绳子,“雀儿姑娘抓好了!”
这回花的时间要久一些,好在还是上来了,林瑜拍净裙摆沾上的灰土后,唤了声“满冬”
落日黄昏,残霞绮照,交织的霞光落下来,仿佛给底下的人也镀了层浅浅暖暖的光泽。
顾青川才走近,便看见她坐在井边,朝旁边的小丫鬟抛了块碎银。小丫鬟满脸惊喜向她道谢,她只是笑笑,裙摆在晚风中微微晃动。
简简单单一抹笑,许是因澄霞相衬,明丽不可方物。
乃是人间少有的艳色。
她竖起四根手指,轻摇了摇,“有四钱重。”
周围很快静了下去,不知谁先喊了声大爷,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
林瑜瞧见了那袭竹青直裰,从井边下来,也跟着要跪,却被止住。
“雀儿姑娘。”许裘受到示意,摆了个请的手势,“大爷都回来了,你还不去正房收拾准备?”
林瑜猜测应是自己现在这副形容不大体面,要她回去收拾,便先走了。
等她进了院门,许裘这才问地上几人是怎么回事。
彩云心内有鬼,想要掩饰过去,一开口就被打断。许裘走到满冬面前蹲下,这里一圈人,就这小丫头的衣裙最脏,必然也下去过一趟。
他便笑着问道:“你刚刚收了你雀儿姐姐好处,说罢,发生什么了?”
*
顾青川踏入内院的时候,林瑜正在前边的长廊上,方才由侧门离开那几步走得倒快,这会儿现出了原形。
小心翼翼提起裙摆,慢步向前腾挪。
林瑜没有撩开衣裳,心中也知道一顿擦伤是免不了的。好不容易走完一段路,她没进正房,在外交代满春。
“大爷回来了,先去备一壶冷茶,他更衣要换的道袍已经熏好了,挂在屏风上。过一刻钟,再去叫厨房备菜,晚上清淡些,做一道鲥鱼。”
满春吃惊:“大爷还让你更衣?”
林瑜也吃惊:“你说的好像奖赏?”
两人皆是一顿,发现问的都不是重点,同时又问道:
满春吃惊:“你出去被人打了?”
林瑜更吃惊:“你不用给大爷更衣?”
林瑜先停止这场无效沟通,移步去了净室。洗完出来,还没来得及上药,满春就在外边敲门。
“雀儿,大爷叫你过去,正在等呢。”
林瑜眉心一蹙,胡乱洒了些药在手肘,便放下宽袖,匆匆出门。
天色已暗,廊檐各处都挂上了灯笼。
进去正房的时候,里面并没有人。只是临窗的长榻边,挪过来的盆架稍显突兀,上面放着一盆清水。
顾青川从外进来,手中端了一方红漆雕海棠花的盒子,在长榻上坐了下来。
瞥见她还呆呆站在那儿,他拍了拍自己身侧,“坐这儿。”
他手长腿长,在这榻上并不好展开,即便闲适坐着,投下的影子也叫人感到逼仄。
林瑜心中腾起一丝不安,垂首道:“尊卑有别,婢子不敢逾越。大爷有事只管吩咐。”
这丫头平素看着老实,想来性子古板,这般反应也在顾青川意料之中。
他点点头,缓声道:“说的也是,那就先把你的脸洗了。”
林瑜几乎是即刻抬起了头,见他似笑非笑,手腕搭在矮桌上,屈指轻叩带来的木盒。
敲击声低沉悠缓,像一把磨人的钝刀,一下一下,不断威胁着她高高筑起的防备心。
沉默两息,林瑜走到盆架前,掬起一捧清水拍到脸上。她动作难得粗鲁,每次都溅出许多水珠来,坐在榻前的顾青川也未能免去池鱼之殃。
不知第多少次掬起清水,终于有人看不下去,捉住了她的手腕。
林瑜抬头,见顾青川的衣襟前有点点湿痕,下颌亦挂着些细小的水珠子,便惊讶起来。
“大爷恕罪,婢子粗手笨脚,这就……”
话还未完,就被一把拉过去,贴着他的腰侧跌坐在榻上。林瑜大惊,想要甩开,手腕却被牢牢捏住,像箍着一道铁枷。
“这就什么?”顾青川抬眼看她,眸光黑沉。
林瑜脸上的雀子已被洗去,露出原本的容貌,皎月白净的皮肤,水墨染成的眉眼,眼尾那一点红痣缀在雪肌,像是无声引诱。
许是她自己用力拍打的缘故,面靥通粉一片,一双眼也受了惊慌,湿漉漉带着水意,像只受了惊的猫儿。
“让你洗脸,没让你脱皮。”他放轻语气,一手握住她的腕,一手打开带来的锦匣。
林瑜右手撑在榻边,身子朝后挪了挪,看见顾青川在锦匣里拿出了一个青花纹的白色瓷瓶。
他转回来,撩起她的衣袖,林瑜要抽手,又被圈紧。
顾青川:“这是不留疤的膏药,舒缓止疼。”
听见止疼,林瑜便不动了,更要紧的原因是力气不够,她挣扎不出。
浅碧绢纱的衣袖被撩至肘后,现出一截雪白的藕臂,他握着她的手轻轻翻转,果然用纱布包了一圈,有血迹隐隐渗出。
他看着林瑜的手,林瑜则是警惕地盯着他。
这个人是年少中举,一身功名,应当不会是那等不讲道理,强抢民女的恶霸罢?
顾青川给她手上几处擦伤都上完药,将袖口放了下来,盖住细嫩的藕臂。
“今日要你猜,可猜到了?”
“婢子愚钝,猜不出大爷见了何人。”林瑜不喜欢现在的氛围,垂着头,她洗完脸没擦,眉睫有水滴滑落,面颊有些微的痒。
顾青川自袖中取出一方洁帕,淡声道:“姚家的人来接姚妙华,我今日送他们上船,眼下,他们应当过了谷绫关。”
林瑜抿了抿唇,跟了妙华三年,与她也称不上熟,可是她一走,自己竟有种落单的孤独感。
脸上湿哒哒的不好受,林瑜抬手,才看到自己两手都被缠上了纱布,接着,就被人端起了下颌。
视野蒙了一片白,缎面的帕子按在脸上,依稀能闻见沉香的味道。隔着薄帕,男人指腹抚过她的眉眼,腮颊,最后轻轻按住了她的唇。
温热渐近。
恍惚有什么在唇上落了一下,他的指腹也挪开了。
林瑜双手攥紧成拳,她此刻不能视,并不确定他做了什么,只能屏住呼吸,更认真听着他的动静,以防有什么不对,好做出回应。
顾青川只觉得她安静极了,他的耐心宽裕起来,轻按着帕子,擦净她脸上的水珠。
擦完之后,便捏着她的下颌转向自己,“雀儿,你上一个主子已经走了。”
顾青川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水滴擦干后,才发现她之前似乎并没有要哭,美眸漆黑平静。他喜欢她这样的平静,拇指抚过眼尾灼灼红痣。
他问:“知道你现在的主子是谁?”
林瑜实在难以接受现在的局面,于她来说,忍受一个陌生男人的触碰已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话等着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忍一忍,先谋定而后动。
遂张口道:“我没有主子。”
话音落地,房内静到落针可闻。林瑜怔住,没成想将心里话竟脱口而出。
顾青川笑了笑,起身去盆中净手,并不把她的回应放在心上,却也肯陪着问上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林瑜的脾气好也不好,许多事都能退让,可一旦涉及底线,必定是要努力维护的。
既然开了头,索性一次说个清楚,好过总是陷入暧昧。
她站起来,福了福身,“望大爷明鉴,婢子十四被卖至姚家时,签的是三年活契。如今三年已至,婢子在姑娘手中原是赎了身的。可是府衙的小吏奸猾喜功,擅自改了婢子的身契送来国公府,才有了现今的误会。”
房中一阵水声,顾青川手没入盆底,只觉这水比不上她的手腕,滑嫩细腻,宛若凝脂美玉。
林瑜看他面不改色,哪里知道想的竟能如此下流,还以为这人是在认真思量,遂提裙跪了下来。
“婢子一向粗鄙惯了,进国公府后给许多人都添了麻烦。恳请大爷开恩,让婢子为自己赎身,也好顺道解开这个误会,倘若府衙那些蛀虫有样学样,岂不毁了大人声誉?”
这丫头劝起人来倒很有趣,句句都是替别人着想,半点不提自己。
顾青川拿了帕子擦干手上水渍,漫不经心问:“还无人与你提过么?”
林瑜抬头,听他说道:“给文书作假送到国公府的主簿与皂吏,已被惩戒过,并不剩什么误会,你无需替我忧心。”
谁替你忧心了,她的卖身契在哪儿?
林瑜忍气吞声,语气照旧恭敬,“大爷,我听说国公府规矩森严,即便是一个小小奴婢,安排做活也得依照章程来。既然误会解开,婢子未与国公府立契,是不是??”
“你自然不是国公府的丫鬟。”顾青川取出一张薄纸,正是林瑜的卖身契,淡声道:“按照章程,你现在是我的人。”
卖身契递至了眼前,林瑜一排排看过上面的字,神色渐渐变得木然。
顾青川掌心托起她的下颌,俯视着这张皎如云月的女子面靥,指腹在她腮畔轻轻摩挲。
“你的身契退给了姚妙华,她又亲手画押,把你卖给了我。”
他的声音沉沉绕在林瑜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