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1 / 1)

半个时辰后,岁寒居花厅。

正对门的墙面挂了副八尺长的行书帖,临的是《诫子书》,跨入厅中,眼帘便映入行云流水的四个大字??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其下一张四方螺钿云腿长桌,髹漆桌面放着刚端上的茶盘,几只和阗青花盏围在其中,稍时,一盏便被端起。

盏中是冷泡茶,顾青川呷了小口,本是随意打发,意外发觉这茶不错。慢饮半盏方才合上盖碗,目光悠悠投向厅中站着的那人。

仿若此时才注意到他,沉稳开口,“二叔怎么不坐?”

顾余声站了有一会儿,此刻连忙往身后找了把椅子坐下,环首望了望四周,对着上首笑道:

“侄儿这里清幽怡人,布置得也雅气,不像园子底下,怎么都差了些意境。叫我看走了神。”

顾青川素来不喜这等阿谀奉承的小人做派,想起他平日也是这般在外给自己招黑,心中厌烦更甚。

茶盏放下,他眉宇依旧淡淡,“此间地小,比不得外面的酒楼雅座,搭不起戏台。二叔倘或真有急事,还是省了这些花把式。直接说说你是如何勾结府官,预提盐引*,把两淮的盐贩到了杭州。”

顾余声打了个冷战,没成想自己这侄儿都知道了,不好再拿预先准备好的托辞出来虚与委蛇,把去年贩盐一事说了出来。

顾青川听完,唇角掠过一抹浅笑,“二叔这一年没少忙活。”

他意态闲适,又端起先时的茶盏,没有分毫动怒,顾余声便也放宽了心,叹道:“这也是为了国公府,光是园子里下人一月的吃喝月钱就要个几百两。你年纪轻没当过家,不知府上艰难。老太太还常常要进补,上上下下到处都要使钱,我总得想些法子。”

顾青川只笑不语,顾余声愈发觉得这是件小事,稍稍挺直了背,端出长辈的做派,

“侄儿,我早前听到风声说皇上要派御史南巡,劳动你去替我说项。我也是去年才做这行当,与知府合伙的还有好几人。他们少说也从中偷了十几万两的税银,我可提供一份名单,将那些蛀虫一网打尽才是正经。”

他特地加重了御史二字,原因听者心照。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年初三品以上朝臣集议,商讨的便是盐税一事,初议的结果便是从都察院下派御史巡盐。

而都察院现在的话事人是御史大夫文正松,定远将军昔日挚友,顾青川七岁起寄养在他身侧,两人师生相待,关系亲厚。

顾余声这算盘打的其实不错,皇上这回派的如若真是御史,这事于顾青川而言的确可大可小。

可凡是都有个可是。

“这次来南边巡查的人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天子近臣,由不得我三两句通融。”顾青川轧碎他的念想。

“与您交好的王知府昨夜已经动身逃路,二叔若不打算走。还是趁早收拾收拾,把你这份名单交给锦衣卫戴罪立功,叫我也能落个好。”

顾余声顿时大惊失色,他虽许久不涉官场,也知现今锦衣卫遵照皇命行事,只听一人言,手段比寻常官差要狠虐百倍。这次南巡竟把他们派了过来?

“都怪我鬼迷心窍!二叔本想着叫你在京城安心做官……把咱们顾家整饬得风光些也是件好事。”顾余声一面懊悔,一面耷眼觑向上首,见这侄儿似乎并未动怒,

他按着膝盖摩挲了半晌,“那……依贤侄看,我现在该怎么做才好?”总不能真去认罪伏法。

“若不想老实认罪,别的法子也有一条。”顾青川温声:“这笔烂摊子真想收拾,还得得劳烦二叔把你贩盐的私账和剩下的赃银给我。”

他面上温和在笑,语气却不容推拒,顾余声僵硬在椅上,权衡良久,嗫嚅着嘴唇应下,

“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他起身时,顾青川复又开口,“还有年初你设计治死那家盐商后谋得的赃款,也一并交来。若是换人查出,我也未必能保下二叔。”

顾余声身子晃了晃,后背已是冷汗涔涔,“知……知道了。”

*

两日后,百里外的澜谷关。

今夜无月,夜色中的澜河如同一条黑蟒,在杂草蔓长的荒僻地界蜿蜒流动。夜风戚戚,夹杂着时有时无的船桨摇水之声,河中却未见一灯半影。

摇桨声离下游愈来愈近,水面悄无声息浮起一条钉满铁刺的麻绳,往下滴漏冷水。

“截下!”男人一声大喝,两岸的杂草中立时站起几十个穿着卫服的人,乌泱泱行动起来跳河围船,点亮火把。

夜色中沉寂氛围消散得一干二净,只片刻功夫,船舱里的那人就被抓了出来,按肩跪在穿着丹黄飞鱼服的男人身前。

男人接过火把,往这人脸上照去,“是他,带走。”

锦衣卫粗暴地将地上的人抓起,陈淼皱眉,“下手轻点,王大人是四品知府,在这儿磕着碰着了有你小子好看。”

“是,指挥使大人。”锦衣卫立时放轻动作,带着人退下。

“这孙子忒狡猾,险些叫他过了澜谷关,咱们想抓人都没地找。”远处的副使啐了口,按着腰间弯刀走来,“大人,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陈淼问:“今日到的银子派人去点完了没有?”

副使压低声音,“已经点过,顾大人叫来的那条船上共有两万两。”

“行,人抓到了,咱们就先休整几日。”

副使眉头一皱,连忙道:“消息的确是顾大人给的,咱们欠他一个人情,可两万两也太少了。”圣上才说国库吃紧,把差使交给他们,怎好这样回去?

陈淼明白他的隐含之意,背手望着江面,“还剩几个大户,挨个抄抄家也就有了。”即便不够,他们还有个背锅的人。

想到此,陈淼悠悠叹息一声。这次所谓的国库吃紧,也不过是因为户部不肯拿钱出来给皇上修行宫,两边僵持不下,想到了这一出。

皇上这两年性情越发多变,自己在这儿要是真把事办成,以后这种活都到自己身上,才真是来了麻烦。

麦子还得长一茬割一茬,两年前江南才见过血,逼得太紧,大家都不好过。

*

岁寒居。

入夜后,廊下都挂上了灯笼。

林瑜下晌被老太太叫去绣一面屏风,这会儿才回来,进了正房,外间不见有人。她四面看了看,“大爷?”

稍时,东间的竹帘被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拾起,顾青川低头,从竹帘下看了过来。

“用过饭了么?”

外间桌上的黄花梨食盒太过显眼,林瑜一进门就注意到,不好的直觉又冒出来。

她点头:“用过了。”

“那便过来替我磨墨。”

林瑜到了楠木书案边,顾青川眼也未抬,“坐着罢。”

只一声,他便好似没有她这个人一般,继续看书。林瑜松一口气,搬来杌凳,坐在与案边与他相邻的一角,开始认真磨墨。

磨墨的方法还是书法老师教的,学的东西到底没有这么容易忘记,拿起墨条,那些和书法课有关的回忆一点一点涌上来。

她上书法课的理由与大部分人都不同,父母觉得这门课最安全。

在家中出事之前,林瑜的家境称得上一句优渥。她是独生女,爸爸开了家医药公司,妈妈是艺术老师,两人工作都忙得厉害。

遂想着给她报个班打发时间,但真正选起来时忧心忡忡,跳舞太疼,弹琴费手,游泳又怕女儿不小心淹死。

两人琢磨几个星期,合计干脆学个书法,家里不缺钱,不用顾虑以后。能有人陪着她打发时间,修身养性就很好了。林瑜的书法练到最后,又学起了国画,就这么学了七年。

灯盏里的烛火劈帛一声,林瑜倏然回神,放下墨条,将盛着墨汁的砚台移至顾青川最方便提笔沾墨的位置。

他没有别的吩咐,她便端坐在书案边,余光瞥了眼他拿着的书,书封用狂草写着“虎钤经水战篇”

林瑜是文转理,对这类历史书籍有所涉猎,这本书讲的是军事方面,把军事战术与天文历法结合来讲,共有二十卷。

说起二十卷,木兰打了胜仗回乡,也只有十二卷的军书。

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她思维不知不觉开始发散。一整个下晌都没歇息,到这会儿才坐下来,犯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屋内点了沉香,青烟袅袅盈出炉盖,一缕,两缕,像是一段段带着困意的丝线,在眼睫之间不断缠绕。

砚台里的墨浓成了夜色,在眼前弥漫铺开,林瑜不声不响支起一只手,托颐支撑。

顾青川看完水战十问,正要叫她倒茶,侧首却发现这丫头眼睛是闭上的。长睫浓密,弯出浅浅的弧度像一对墨色的月牙儿。

明明睡了,坐的却很是端正,后脊挺直,端得一番青竹姿态。几日以来都是如此举止,寻常读书人家的女儿都未必能养出。

这丫头,并不像个丫鬟。

她的头越垂越低,眼见要落到案面,顾青川伸出了手。

下颌被温热又粗糙的软垫托起,林瑜怔忡片刻,瞬时睁大眼睛向后躲去。那人的手却是加重力道,钳住了她不让挣脱。

林瑜迅速分清自己和对方的力量差距。

她松了力气,“大爷。”

只是几息的功夫,她的眸底即由惊惧,愤怒,转而变为掩饰出的平静。

顾青川没有应她,眸光沉定如水,抬起拇指,摩挲过绵软细腻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左眼眼角,不轻不重地揉搓起来。

林瑜明白他在做什么后,抿起了唇。

自己的泪痣在那处,每日往脸上涂黄膏时,她都会有意遮去。

顾青川耐心揉搓片刻,细细的红痣重新出现在林瑜眼角,宛若白纸上朱砂一点,明艳夺目。

林瑜的困意被他揉搓干净,谨慎小心地与他对视。稍顷,顾青川松开她的下颌,淡淡道:“这颗痣,很衬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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