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佛门喇唬会
「不是接我的。」一个声音从旁边幽幽地传来。
舒友良转头一看,海瑞一身灰色衫袍,发髻包了块布,背抄着手,站在旁边。
「老爷,为什麽不是接你?」
「我一路微服私访南下,没有打出旗号,也没有惊扰地方,就算临清城知道老夫到了,也不敢这麽大张旗鼓来接老夫。」
舒友良点点头:「对,这样大张旗鼓来迎接老爷,不仅没讨得好,还要挨一顿批,傻子都不会这麽做。
那是接谁?」
「是接那艘船的。」
王师丘指着旁边一艘客船说道。
大家闻声转头过去,左前方的这艘船,富丽堂皇,桅杆上打着两面旗帜,方的那面上书「礼佛奉国」,长条那幅写着「南京大天界院宗藩替僧秀德广佛庆赞」。
「大天界院,啧啧,这名头够响啊。」方致远大吃一惊。
海瑞脸色还是黝黑不变,缓缓说道。
「大天界院在洪武年间时,被御赐『天下第一禅林』匾额。太祖皇帝在天界院初设慧世院,以慧昙大德总领天下僧人刹院,后改慧世院为僧录司,依然在天界院。
后迁都北京,僧录司随迁驻京师的大隆善院,天界院还是江南第一名刹。」
王师丘和方致远赞叹道:「老爷真是学识渊博。」
舒友良在旁边嘿嘿一笑:「我家老爷在隆庆元年,奉皇上旨意,哦,当时皇上还是太子。奉诏清厘京师畿辅僧道,道观佛刹,被我家老爷狠狠收拾了一番。
当时京师号称有上万僧人,称为僧海。侵占田地,放印子钱,典当质库,各个肥得流油。甚至还有僧人蓄妻妾于僧舍,育子孙于佛堂。
我家老爷把他们那顿收拾,不到三个月,京师僧人为之一空,抓进大牢里作奸犯科的僧人有上千,多半被送去辽东开荒耕地去了。
佛刹僧舍丶田地和钱财被没入官中,有苦主的还给苦主那时候不要说僧人,就是头发稀一点的,都不敢在京畿露面。」
海瑞悠悠地说道:「自宣德皇帝以下,几位先皇和太后崇佛,广修佛刹,大兴隆丶大隆福丶大隆善丶以及功德院,都是历代先皇下诏扩修,敕授护法。
于是四海僧人辐辏京师,数以万计,称为僧海。嘉靖年间,先皇崇道,占了几处佛刹改为道观,但敕授护法的佛刹,以及其它庙院,依然香火旺盛。
仗势欺人丶为非作歹之僧,比比皆是。只要敢作奸犯科丶毒害百姓者,无论官绅俗僧,老夫都要收拾他们!」
张道四人敬佩地看着海瑞。
正是有这麽一颗大公为民的心,海瑞才会被誉为大明第一清官正臣。
左前方那艘船慢慢靠近码头,顿时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官绅百姓对着走出船舱的一位僧人行礼欢呼。
这位僧人二十多岁,长相着实俊俏,身披一身织金襴衫袈裟,举止得体,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佛法高深的范。
「这麽年轻?」王师丘很是好奇。
在他眼里,备受尊重的高僧大德,应该年纪很大了。
舒友良嘴巴往前面船上的挑旗努了努:「你没看人家打着旗号吗?是宗藩替僧。」
「替僧?」
舒友良答道:「对,说是前元遗俗,替某人出家为僧,宗藩亲王丶郡王诞下王子后,或者高门大户诞下子嗣,为了让他平安长大,就找人出家为僧。
这就叫替僧。
这些替僧一般在名刹出家,背后又有权贵撑腰,俗僧两界非常吃得开。宗藩替僧,也没说哪家宗藩。
也是,皇上整饬宗藩,杀了上百亲王郡王,上千宗室,各藩宗室都老实了,把头都缩了回去,现在连名号都不敢亮出来。」
大家站在船头看热闹,看着一番礼节寒暄后,官绅百姓们簇拥这那位秀德高僧离去。
原本还人山人海的码头顿时空荡,前面那艘船也开始有人上岸,数十人之多,有管事丶仆人小厮丶健妇丫鬟丶厨娘医生,还有几十口箱子。
船舷有十来位健壮男子,手持木棍来回巡视,也有几位健壮男子监视着搬运行李箱子的脚夫。
「居然还请有青手。」方致远目光一闪。
「青手?」
「江南一带的打手,隶属各家打行,以前专门打架斗殴,跳梁市肆。后来有部分打行帮人看家护院,护送押运。
他们手臂上喜欢纹青色各种凶兽猛禽,故而被称为青手。」
方致远说完后,捏着下巴,「这些人越看越不对啊,有蹊跷。」
舒友良招呼道:「有蹊跷慢慢看,我们的船也到岸了。老爷,上去吃顿晚饭吧。从沧州开始,我们在船上啃了两三天的冷面馒头了。」
海瑞问道:「不怕破费了?」
「嘿嘿,老爷不是领了一笔赴任安家费吗?皇上又救济老爷一百块银圆,还有船舱里那五箱旧衣物,全是钱。
老爷,兜里银圆哗哗响,我是一点都不慌了。」
海瑞哈哈一笑,「好,今天上岸吃一顿,你们几位跟着老夫清苦一路,也该犒劳犒劳。」
众人嘻嘻哈哈地上了岸,唯独方致远还是心神不宁。
选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看上去有点档次,再看水牌上的价格,不贵啊,就这家了。
恰好这家饭店就在临清城最大最好的酒楼不远处,那里人来人往,喧闹沸腾,都是来给秀德高僧接风洗尘的达官贵人丶名士大儒。
方致远坐不住,跟张道说了一声,悄悄溜了出去。
舒友良意气奋发地点好了六个菜两个汤,还叫拿两壶济南秋露白。
夥计记好后离开,舒友良左右看了看,「咦,方小哥呢?」
「到那边打听消息去了。」
「啊,他还觉得那位僧人不对头?」
王师丘在旁边说道:「方小哥此前在江湖上厮混了五六年,各种把式见得多,应该是发现端倪了。」
舒友良不以为然地说道:「他们耍他们的把式,我们赶我们的路,进水不犯河水,没事查他们的底干什麽。
待会耽误了,我们把好菜都吃了,他自个吃残羹剩菜算了!」
海瑞在一旁说道:「查查也好。」
舒友良转过头去,「老爷,人家是天界院的,南京的名刹,江苏巡抚管不到的。」
海瑞笑了笑,「老爷我还是都察院右都御史。」
舒友良嘴里嘟囔着:「好吧,老爷你现在心越来越大了,弹劾了世宗皇帝,又弹劾了太祖皇帝,后来又弹劾了孔圣人,想不到俗世的已经满足不了你,要开始弹劾天上的神佛了。」
过了一会,饭菜上来了,海瑞不动筷子,大家也不动筷子,静默着不出声,就舒友良在嘀嘀咕咕的。
好在没过多久,方致远回来了,脸上透着兴奋。
「就等着你开饭呢!」
「抱歉抱歉,耽误老爷和诸位了。」
舒友良连忙说道:「开吃吧,老爷,人回来了,大家都饿了。」
海瑞说道:「那开吃吧。」
舒友良端起一碗饭,夹了几筷子菜,抡起筷子呼呼地往嘴巴里塞,转眼间半碗饭菜就不见了。
王师丘丶方致远丶赵宽和张道也差不多,五人不到两分钟就各自干完了一碗饭。
有了一碗饭菜垫肚,几人开始喝起酒来。
只有海瑞端着一碗饭细嚼慢咽,也不喝酒。
他慢慢吃完一碗饭后,放下碗筷,把桌子上和胸口衣服上掉落的几粒米,细心地拈起来,都一一塞进嘴里吃了。
大家都知道他的习惯,一餐一碗饭,不喝酒也不多吃。
海瑞转头问方致远:「小方哥,你查到什麽了?」
方致远连忙放下酒杯,左右看了看,轻声答道:「老爷,小的可以肯定,这是一支佛门喇唬会。」
「佛门喇唬会?」
「对,老爷,喇唬会就是江南一带专事欺诈的帮会,少则三五人,多则数十上百人,分工明确,手段高明,世人说他们是诈骗之匪。」
舒友良也听到,忍不住转头问道:「骗钱的?」
「是的。」方致远答道,「我打听了一圈,可以确定是佛门喇唬会。」
连张道等人都觉得好奇,凑过头来问道:「佛门喇唬会,什麽个意思?」
方致远答道:「就是联手佛门名刹,打着他们的旗号行骗。先选一个长相俊朗丶能说会道的年轻男子当高僧。
先在名刹里待一段时间,把佛经背熟了,再学会辨经,时机差不多就打着广佛庆赞等旗号,遍游各地,以名刹盖修院殿丶为佛塑金身等名义化缘.骗回来的钱,与名刹分帐.」
舒友良更加感兴趣了,还有这麽一处来钱的门路:「方小哥,你快说说,怎麽个骗钱法?」
「喇唬会有打尖的,乔装好了提前到某地,在市井坊间使劲造势,说某某名刹有位高僧要来。佛法高深,不仅可以解惑传德,还能为信徒祈福斋蘸。
造势之后,高僧到了某地,喇唬会有精通佛法之人,装模作样地与高僧辨经,你来我往,辨得十分精彩。
还有人假扮多年沉疴陈病,或瘫或瘸,然后故意抬到高僧面前,求佛祖施恩。然后高僧念经摩顶,不一会病人就好了,活蹦乱跳的如同新生」
舒友良等人听得目瞪口呆,「这喇唬会可真蝎虎啊!花样百出,手段高明啊!」
方致远答道:「是啊,一般愚钝百姓哪见过这样的,当场把高僧当成佛祖降世。这样转过两三地,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不用造势,势头自己已经出来了。」
舒友良想到一件事:「方小哥,按你说的,这佛门喇唬会最重要的是那位高僧,是药引子,一定要用俊朗年轻的吗?我这样的就不行吗?」
「舒哥,用俊朗年轻的假扮高僧,是别有用心的。高门大户的家眷,多半虔诚信佛。卖相好,有会花言巧语,得了深闺后院这些妇人们的喜欢,施舍起来比一般男信徒要大方多了。」
一说到这个我就不困了。
舒友良眼睛发光地说道:「我还听说高门大户的妇人,还自当肉身菩萨,施舍给那些僧人。
话说那些僧人,都是有些真本事的。
《闻风报》有载,浙江嘉兴府有位僧人,身怀异术,桂头可一鼓一涨,能令妇人承之坦手蔽目,不知生死。
嘉兴府有康姓经历,妻妾礼佛,日日请异僧入内念经,悉被淫妬。数月后康经历方察觉,扭送警巡局,被通判判定杖毙」
舒友良说得眉飞色舞,海瑞在旁边咳嗽了几声,他一下子瘪了,讪讪地说道:「老爷,我只是偶尔看一看《闻风报》,看个新鲜热闹。」
海瑞不理他,转头问方致远:「方小哥,这支佛门喇唬会要去哪里?」
「回老爷的话,这支喇唬会从南京出发,逆江去了武昌,然后逆汉江去了襄阳,再去了南阳丶洛阳丶开封,在中原转了一圈经卫河到了临清,顺着运河南下,转回去南京。」
舒友良问道:「还去南京?不卷着包袱跑路啊!」
「做戏要做全,他们跟天界院是一夥的,怕什麽。要是不回去分钱,天界院反会告发他们的。」
王师丘好奇地问道:「到临清就往南走,不北上京师吗?那里达官贵人更多,更好骗钱。」
方致远摇了摇头:「隆庆元年老爷在京畿整饬僧道,正经佛门弟子都不敢轻易北上,何况这伙骗钱的喇唬会。」
「也是。」众人纷纷点头称赞。
一直在旁边默听的海瑞突然开口:「方小哥,我们有没有机会混进这支喇唬会,一起南下?」
众人一片愕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