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悠闲自在的徐阶
松江府华亭县。
这里以前是松江府治,又是东南棉布纺织中心,号称衣被天下。
只是随着上海县崛起,棉布纺织中心转移去了那里,接着松江府治也迁去了那里,华亭县逐渐衰落。
不过在华亭百姓们心里,尤其是书生士绅们心里,华亭还是依然那样繁华,依然是天下一等一的所在。
因为华亭有徐府,徐府有前首辅徐阶徐公!
徐府前院,二公子徐琨从管事手里接过刚送到的报纸,匆匆一览,眉头紧皱,卷起这些报纸就往内院走。
徐府很大,占据三分之一的华亭县城,仿佛整个华亭县城就是围绕徐府而修。
有人戏称,北有曲阜之孔府,南有华亭之徐府,都是一府盛一城。
徐琨穿堂过屋,沿着游廊进到内院。
刚进院门就听到丝竹清唱声。
走进一间偏厅里,右边坐着一班乐手,拨丝弦丶吹竹笛,梆鼓轻响。两位二八佳人一身水袖衫裙,站在中间,唱着昆曲《西厢记》。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声音清丽哀婉。
两人边唱边对舞,水袖长流,缠绵悠扬。四目相对,情意绵绵。
徐阶一身湖蓝杭罗道袍,包了一个发髻,插了一根玉簪,躺在花梨木躺椅上,微闭着眼睛,右手搭在护手上,打着拍子。
松弛感满满。
徐琨闯进来,丝竹和唱曲声马上停止。
两位伶人保持着姿势不动,仿佛只需一个眼神,就可以接着刚才的戏演唱下去。
徐阶睁开眼睛,看到了徐琨。
「怎麽了?」
「老爷,政报送到。」
徐阶挥了挥手,乐手班马上提着乐器走得乾净,两位伶人也从静止中回复过来,款款行礼,一甩水袖,盈盈而走,如仙子一般飘去。
两边的丫鬟伸出白嫩的小手,伸到徐阶的身后,把他抚坐起来,再在身后垫了两个柔软的大枕头,让他舒舒服服地靠坐着。
接着一位丫鬟举着一碗清茶递上,拿开盖子,放到徐阶嘴边。
徐阶略一低头,呼噜一声喝了一口茶,在嘴里咕嘟咕嘟来回洗漱着,又噗的一声吐在另一位丫鬟端着的铜盆里。
刚才假憩时,嘴巴里的沉滞之津丶燥火之气被这口清茶一清乾净,徐阶顿时觉得口润心宽,神清气爽。
又有一位丫鬟举着碧螺春的温茶,送到徐阶嘴边,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后,这才纷纷退下。
徐阶抬起右手,徐琨连忙上前,把老父亲从躺椅上扶了起来。
背着手,微弯着腰,徐阶从偏厅侧门走出去,徐琨紧跟其后,两人进到花园里。
华亭虽是江南,也不是四季如春。现在九月,深秋季节,花园里百花皆谢,草木没有那麽翠绿,透着一种凝滞的灰绿。
只有流水潺潺,湿润着假山,滋养着青苔,如春夏不变。
徐阶背着手,沿着石卵小路走到假山旁边的亭子里,终于开口问道。
「这期《皇明政报》上说了什麽?」
苍老的话声在淙淙泉水声中如同九月天空中一朵厚厚的白云。
「老爷,这期《皇明政报》头版头条是明诏严责沈藩保定王朱珵坦丶秦藩隆德王朱敬熔丶暂摄晋藩事朱慎镜为首的宗室一夥,结成贼党,自号宗社党。
蓄死士丶置兵甲丶藏伏兵,意欲在南苑行谋逆之举,加害太子殿下。幸得上苍有眼,让锦衣卫察觉,缜密侦查,一举破坏了这起大案。
此案涉及沈丶秦丶晋丶鲁丶荆丶代六藩,以及三位亲王丶三十七位郡王丶一百一十九位镇国丶辅国和奉国将军。」
说到这里,徐琨忍不住发表意见。
「老爷,谋逆大案,涉及六藩,看来这六藩是要被除国废藩。二祖列宗分封的宗藩,留到隆庆年间的不过二十六藩。
年初被除国六藩,亲王郡王被圈禁在凤阳。现在又要除国六藩,二十六藩一下子去了十二藩。太子殿下手段狠辣,不输二祖啊。」
除国废藩可不是开玩笑的,一国被除,全藩皆废。
该藩上至亲王丶郡王,下到奉国中尉,除少数被恩典的,其馀的全部革除爵位,贬为庶民。名字要从《宗室玉牒》中移到他册上。
宗藩是大树,你们只是树上的枝藤。
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当然该藩宗庙以后由朝廷接管,派地方官按时去祭拜。
此藩后人可以去祭拜先祖,但是你只能以庶民身份去了。能不能进去,两说。
除国废藩确实是朝廷省钱的最佳手段,但真得不能轻易用。
上一次朱翊钧借着唐藩几位郡王私调军校,追杀海瑞,引爆惊天大案。然后又借着审查诸藩,找出许多不臣丶大不敬丶不遵藩礼等罪名,除了六藩。
但手段还不算狠辣,至少被问罪的除了几个罪大恶极的「自尽」之外,其馀的都是按照祖制,圈禁在中都里。
而爆出大案的周藩和唐藩,却没有被除国。
为什麽?
因为周王朱在铤自我批评做得好,他跟由辽王改封赵王的赵王朱宪,由安福王进袭襄王,再改封郑王的朱载尧,还有楚王朱英,是第一批上请罪书,向天下自陈罪过,深刻反省,并诚恳请求朝廷对诸宗藩进行审查整饬,以正视听,以明国法。
这样的知错就改丶积极向上的宗藩,太子殿下怎麽会废除呢?
至于唐藩,那是世子朱硕熿才三岁,不久前才奉诏被立为世子。
暂摄唐藩事的是他叔叔文城王朱宙材。
此獠连同文源王朱宙柚丶北峥王朱宇潭,把持藩事,为非作歹。但就事论事,他们干得坏事,你不能让三岁的宗藩世子来背啊。
于是朱宙材丶朱宙柚丶朱宇潭或「自尽」,或被圈禁,但唐藩保全了。
天下人都觉得,太子殿下还是蛮讲道理的。
「宗藩还会少。」徐阶斩钉截铁地说道,「被捉拿当场的谋逆大案,怎麽可能轻易罢休,还会继续往下查。后面牵涉到哪一藩,牵涉到谁,就不好说了。
总之啊,十四藩在我们太子心里,还是太多了。」
徐琨不由地感叹道:「太子爷下起手来,可真狠啊。连同宗同祖的宗亲都不放过。」
「这些宗室与国无益,对太子也毫无臂助,每年花那麽多钱粮养着这些人干什麽?太子精明的很,省下那麽多钱粮,他可以养多少兵马了?」
徐琨摇了摇头:「儿子也知道,宗藩每年耗费巨大。清查削减,于国于民都是有大好处。只是话虽然这麽说,可总觉得让人觉得太子过于凉薄了。」
「凉薄?呵呵,宗室的钱粮要你出,看你还会不会说凉薄?
你没看此前的政报吗?」
「老爷,哪一期的政报?讲什麽内容?
「明载兵部丶吏部拟定,明诏颂布《隆庆三年大明海陆诸军退役官兵安置条例》的那一期。很明显地看得出来,太子收了各地宗藩的田地,是用来安置退役老兵。
县尉丶巡检丶游徼。呵呵,太子好算计啊。
老二,你说说,这田地太子是愿意给替他出生入死丶稳固江山地位的官兵呢,还是愿意给同一个祖宗却隔了七八代丶吃他的用他的还要刨他根基的宗亲?」
徐琨嘿嘿一笑,「老爷,肯定是给那些官兵。给他们,太子殿下的宝座是越坐越稳。给那些宗亲,呵呵,还真不如喂一群鹰犬。」
「你知道就好。政报上还有什麽消息?」
「广西巡抚殷正茂上疏,呈上桂林靖江王府与作乱的安隆丶上林土司和罗傍瑶往来罪证。查实靖江王府勾结桂林武库官员,盗取兵甲军械,贩卖于作乱土司和瑶民.」
「太子这是趁热打铁,借着这次大案,把宗室的事了结了。此前他手段狠辣,但好歹还留住了大部分藩王郡王的性命。可惜这些人不听劝啊,非得太子殿下发狠。
谋逆大案丶与乱军勾结,就不是圈禁那麽简单,要杀头的。」
徐琨有些好奇,「老爷,宗室的事一直在徐徐推进,太子殿下怎麽一下子下起狠手来了?」
徐阶瞥了他一眼,「你难道没看前些日子官吏招录考试的结果吗?」
「就是把宗室以及南北国子监以及各省举人一并举行的,官吏招录考试?」
「对的。数万宗室踊跃报名,以为走个过场就可以摇身一变当官了。」
「老爷,当初地方文人儒生们很是气愤,觉得占用了他们的名额,准备等考试结果出来后上书弹劾。结果.」
「结果怎麽了?」
「结果大家都笑了。几万人才合格那麽点人。文人儒生们觉得胜之不武,也就散了,不去上书。结果藩宗那边不干了,说是有人作弊,故意阻挠,不让他们合格。
有的说要进京告御状,有的要去凤阳哭祖陵,还有的要去南京哭孝陵。」
徐琨猛地醒悟过来,「老爷,这就是太子突然对宗室下重手的原因?」
徐阶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太子这是告诉那些不争气的宗室,你们敢去祖陵孝陵哭,他就敢以谋逆大罪送你们去见太祖爷!」
徐琨张开嘴巴,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太子爷讲道理的方式,真是让人难忘。
徐阶提起袖子,在亭子里的木凳上掸了掸,掀起后襟坐了下去,轻描淡写地问道。
「还有什麽消息?」
徐琨悄悄瞄了徐阶一眼,「老爷,《皇明政报》上第三版刊登了部分布政司官职任命。」
「嗯,终于拆分了南直隶。江苏,江淮苏州,这名字取得有意思。有我们江苏布政司的任命吗?」
官制条例经过朱翊钧朱批后,正式定下颂布,不过经过吏部和内阁据理力争,做了部分修改。
比如布政使与巡抚平级,同为正三品。布政左副使丶按察使丶兵备使为从三品。布政右副使丶按察副使和兵备副使为正四品。
前一期《皇明政报》公布了江苏丶安徽巡抚丶布政使丶左布政副使丶按察使和兵备使名字,这一期应该公布右布政副使丶按察副使和兵备副使的名字。
「老爷,蔡国熙被授以江苏布政右副使。」
徐琨话刚落音,徐阶猛地站起,双眼闪着光,嘴里气愤地骂着。
「乃麽豁特(这下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