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宗社党
京城南苑,在永定门南边。
地处古永定河流域,地势低洼,泉源密布,多年的河水丶雨水和泉水汇集,形几个很大的水面。
水面荡漾丶芳草萋萋,满目翠绿丶水鸟翔集,身处其中,让人心神怡宁。
那时紫禁城北的积水潭有北海子之称,于是南苑便被称为南海子。
永乐年间,成祖迁都北平,在南海子四周修砌围墙一百二十里,周辟四门,内置二十四园,养育禽兽,种植果蔬,供皇家和百官权贵们打猎享乐。
燕京十景的南囿秋风就是南苑一带。
正德年后日渐荒芜,到了嘉靖末年,南苑一半被划为练兵校场,另一半被逐渐开放。
上一任顺天府尹王国光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全开放的「市政公园」-南苑公园,方圆十几里,京师百姓趋之如鹜。
那时东南工商大兴,有商贾挥着银票北上,从顺天府手里拍下南苑公园附近风景胜佳之处的地皮,大兴土木,修建庄园,筑楼台榭轩,置美酒歌姬,很快成为京师权贵们闲暇游玩的好去处。
春囿秋苑是其中一处面积最大,风景最佳的庄园。
里面一处临水榭台,场地最广,风景最优,今日被一群宗室们给包场。
宽敞的阁子里,摆了六桌,满是美酒佳肴,珍果佳味,一眼看去,坐了六位亲王,四十二位郡王。
在隔壁房间里,隔着门窗,有乐手奏丝竹,有歌姬唱小曲,悠悠扬扬,赏心悦目。
这些亲王郡王们,吃喝到高兴,脸红脖子涨,开始豪言壮语,口无遮掩。
「诸位,你们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麽?」
「听说西苑在大兴土木!」
「真的假的?」
「骗你我是小狗!本王有位亲戚在工部,据说营造司那边出了图纸,还是前工部尚书雷公画的样式,说是给太子大婚后,太子妃和侧妃们住的。」
「样式雷?营造的大家啊!那花费的钱粮不得泼河漫海?」
「听说上千万两银子,还要徵发民夫百万。」
这位是张口全靠编,甚至连图都没有一张。
「民夫百万,嘿,我们这位太子爷,真是大手笔!要是修好能安置多少美人啊。这才是神仙过得日子。」
这位是羡慕嫉妒恨。
「还没大婚,重华宫里就塞了五六十位佳丽,白天装模作样,不近女色,一到晚上就络绎不绝地往西苑送人。」
这位仿佛亲眼所见,说得栩栩如生。
「嘿,紫禁城里有只老蜜蜂,西苑里有只小蜜蜂,父子同心啊!」
自然也有人忿然不平。
「呸!什麽玩意,宗室的钱粮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天天喊着国库困窘,一文钱一粒米都发不出来,怎麽有钱修宫室了!」
「把我们的救命钱粮挪用,他不就有钱修了吗?」
「唉!拿着我们的钱粮去修宫室,太昧良心了,他住得下丶睡得安吗?」
众人纷纷摇头,却没有人再开腔。
一阵沉寂,又有人开腔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同为太祖子孙,今上为何如此刻薄宗室啊!」
「唉!河南彰德府赵藩,河南怀庆府郑藩,河南汝宁府崇藩丶河南均州府徽藩丶山东德州德藩和湖广长沙府吉藩,被下诏除国废藩,亲王丶郡王被送凤阳高墙圈禁,其馀或被流放边关,或贬为庶民,还有甚者被逼得自尽。
太祖子孙,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叫人唏嘘哀叹啊!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有年轻的郡王忿然道:「这六藩,在地方养德亲民,行善施德,硬是被朝廷寻了差池,除国废藩,如此暴虐太祖子孙,也不怕列祖列宗找他们麻烦!」
「唐藩文城王朱宙材丶文源王朱宙柚丶北峥王朱宇潭;辽藩广元王朱宪爀;周藩临城王朱勤炽;楚藩兴安王朱善檩;庆藩宁远王朱广炆.二十一位宗室俊杰,或才学富赡丶气笼百代,或器量纯全丶赤忠敬诚,或丰识远名丶美德惠乡.
却被加以种种罪名,或被逼自缢,或高墙圈禁,呜呼哀哉,痛心疾首啊!」
有郡王疾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是这些同宗,明日就是我等!现在朝堂上奸佞当道,残害宗室,我们难道就如此坐以待毙吗?」
有人幽幽地说道:「有破家丧命的,也有飞黄腾达的。辽王朱宪被张叔大弹劾,被海刚峰稽核,最后三司论罪,罚俸禄三年,没收王庄,然后转封赵王。
襄藩安福王朱载尧,三司专案组审查过关,还论了个上卓,继襄藩亲王位,再改封郑王。」
有激愤者大怒道:「呸!老子好歹也是太祖子孙,天潢贵胄,要我去跪舔西苑,办不到!」
阁台里有专心听曲的,有聊着闲话的,谈天说地,好不自在,如鲁王朱颐坦丶庆王朱鼒枋丶代王朱廷埼等人。
也有聚在一起激愤宣泄的,不到两个小时,很快就聚集了一群志同道合者。
其中以沈藩保定王朱珵坦丶秦藩隆德王朱敬熔丶晋藩朱慎镜为首,十五人寻了藉口,移到僻静阁台里,新开了两桌。
朱珵坦是当代沈王朱恬烄嫡二子,上面有位世子哥哥朱珵尧。
朱敬熔是秦宣王朱怀埢之子。
朱怀埢本来只是一名镇国中尉,其曾祖父朱诚润是第一代临潼王朱公铭之子,封镇国将军。秦简王朱诚泳无子,由第三代临潼王朱秉欆袭秦王。
朱秉欆堂弟即朱诚润之子朱秉柎封辅国将军,朱秉柎之子朱惟燫封奉国将军,朱怀埢即朱惟燫之子,封镇国中尉。
以朱怀埢的身份,已经属于远支王族,但他的命真得很好。
秦简王无子,由临潼王袭,即昭王。秦藩移至临潼王一脉。
秦昭王只有一子,即定王朱惟焯,定王又无子,以大明宗法继承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叔亡侄嗣,朱怀埢的血统最近,因此得以在嘉靖二十七年(1548)由中尉直接进封秦王。
由于朱怀埢属于天上掉馅饼,富贵来得太快,进而肆意妄为丶奢靡享受。朱敬熔也自幼缺少藩王世子该有的教育,狂妄自大丶胡作非为。
朱慎镜更神奇了。他虽然只是晋藩镇国将军,但众人都把他当成郡王来看待。
当代晋王朱新,是晋庄王朱锺铉的玄孙,新化王朱表槏之孙,新化王朱知之子。
嘉靖十二年(1533)以新化王长子奉敕管理府事。嘉靖十五年(1536)因晋端王朱知烊无子,嗣封晋王。而今朱新年迈多病,又无子,于是以弟镇国将军朱新墧之子朱慎镜摄藩事。
摄藩事,也就是「预备役」世子。
朱珵坦恨然说道:「西苑擅权,残害宗室,我们岌岌可危啊,不能坐以待毙!」
朱敬熔眯着眼睛说道:「而今西苑无道,视吾等太祖子孙为犬豚,是可忍孰不可忍!保定王说得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朱慎镜咬着牙说道:「保定王和隆德王所言极是。兵法有云,致人而不致于人。我们必须想法子。」
朱敬熔环视一圈众人,觉得这些人经过几番试探,都是志同道合之人,森然说道:「西苑擅权,欺君凌下,宠幸奸佞丶疏远贤良丶误国乱政,民不聊生!
我们为何不顺应天命,吊民伐罪,行义举,除暴政,厘清天道,还政皇上。上可不枉太祖子孙之贵,下可不负万民之盼,中可建不世之功!」
众人听得群情激荡,恨不得马上冲进西苑,跟擅权误国的朱翊钧同归于尽。
有清醒的人提醒道:「西苑尽掌兵权,爪牙遍及朝野,我等如何吊民伐罪,剪除暴政?」
众人一听马上人间清醒,纷纷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朱慎镜接到朱珵坦和朱敬熔眼色,出声说道:「『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西苑年少轻狂,肆意妄为,总是便服轻装前往各处游荡戏狎,我们何不先收买内禁近身之人,了解动向,再伺机伏击。只要机会地点合适,只需三五勇士,便可全不世之功。」
众人不由大喜。
收买内禁,就是收买内侍小黄门,那些没卵子的人,最爱钱了,大家凑一凑钱,重金收买消息,就等于把钱暂时存在他们手里好了。
三五勇士,这些大家手里也有。
宗室在地方,无非几种生活,一是醉心文化艺术,与文人伶人往来;二是沉溺酒色,尽情享受;三是包揽词讼,阴养打手,成为当地黑舍会老大。
别人还需要保护伞,他们自己就是保护伞。
所以不少宗室手里有一群亡命之徒,现在也悄悄跟到了京城里,正好派上用场!
看到众人心动,朱敬熔连忙给大家加了一把劲。
「往日我们被分拘在各地,坐视西苑误国乱政,有回天之心难施回天之力。而今西苑自作孽不可活,居然把我等召聚在京师,让我等志同道合之人能聚于一地,共商大计。
而今天时地利人和!乃二祖列宗保佑,定要叫我们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好!」
十几人兴奋地大声应道。
朱珵坦身份最尊,起身扬声道:「我们不如学文林之风,结社成伙,好方便行事。」
众人纷纷叫道:「请哥哥做主便是!」
「我等就叫宗社党,如何?」
「好,吾等怀忠义之心,行匡扶宗室正事,就该叫宗社党!」
名字定好后,群情激荡的十五人推开桌椅,写黄纸,杀鸡血,跪拜在一起,对天盟誓,结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行忠义之事。
结社盟誓之后,朱珵坦年纪最长,身份最尊,被奉为社首,朱敬熔和朱慎镜被奉为理事。众人开始议论开来,谁出面去收买内侍,谁去收拢众人的「死士打手」,谁去置办兵甲,谁去筹集钱粮.
分工明晰,条理清楚。
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郡王宗室们,各个觉得自己融入到时代大潮中,正在干一件惊天动地丶开天辟地的大事,可与二祖列宗丰功伟业相提并论。
一个个自豪无比,出南苑时都趾高气昂,仿佛自己是这个时代站在最前端的弄潮儿。
鲁王朱颐坦丶庆王朱鼒枋丶代王朱廷埼等其他宗室藩王郡王,看着这十五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