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徐阶和张居正这对师生
「老爷,到府上了。」
声音从轿帘外传来,惊醒了坐在轿中沉思的张居正。
「这麽快。」
张居正从掀起的轿帘中钻了出来,转头对管事说道:「马上派人去请潘思明丶余丙仲丶曾三省丶王汝文四位先生过府,说张某有事相商。」
「是。」
张居正径直回到后院,有妾侍婢女上前来接住,伺候他换下官服官帽,换上一身天蓝色的道袍。
这种道袍是改良过的,跟正经道士以及嘉靖帝等好道之人的道袍有很大区别,是士子官绅们平时爱穿的便服之一。
再戴上平定四方巾,接过侍妾递过来的参茶,喝了几口。
门外有仆人禀告:「老爷,大少爷丶二少爷刚从一念堂回来,听到老爷回府,特来请安。」
张居正放下茶杯,「我正好要问问他二人的功课,叫过来。」
说罢挥挥手,妾侍和婢女们行了礼,全部退下。
两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在仆人的引领下,走进内室,他俩正是张居正的长子和次子,张敬修和张嗣修。
「儿子给父亲大人请安!」
张居正坐在椅子上,等两人恭敬地行完礼,捋着胡须说道:「起来吧。都坐,我们父子之间,全了孝礼,就没有那麽多繁文缛礼。」
「是,父亲。」
「你们今天去了一念堂?」
「是的父亲,儿子谨遵父亲之命,每日去一念堂,听卓吾先生上课。」张敬修答道。
「今天卓吾先生上了什麽课?」
「回父亲的话,卓吾先生今日言及,『而今士子官吏,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自私为己,无一厘为人谋者』。」
张敬修看了看张居正,发现父亲脸色不变,便继续说道:「卓吾先生还说,『而今多少名士,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张居正捋着胡须,不动声色地问道:「大哥儿,二哥儿,你们听了卓吾先生讲课后,可有什麽感想?」
张敬修和张嗣修对视一眼,迟疑地答道:「父亲大人。儿子们觉得卓吾先生的话,过于惊世骇俗,与其他有识先生,说得大为不同。」
张居正点点头,「这就对了。正是因为惊世骇俗,太子殿下只让卓吾先生的学问,在一念堂讲,在传习班讲,在东南海商设立的象山书院和龙华书院里讲。
能亲耳听卓吾先生的讲课,是你们的荣幸。」
张敬修鼓足勇气问道:「父亲大人,儿子不解。」
「不解就问,大善焉。」张居正捋着胡须点点头,「伱们可知,程朱理学现在为大明儒学正统,为何?」
「儿子不知。」
「是因为太祖皇帝喜欢,觉得它好,故而将其定为科试内容,于是天下读书人都钻研程朱理学,视其为正途。
数百年过去了,前宋偏安窘迫之时的理念,不再适合我煌煌大明了。」
张敬修和张嗣修脸色一变。
张居正看在眼里,淡淡一笑:「你们是我的儿子,这世上,不会构陷的恐怕只有父子之间了。
有些话,老夫只跟你们说,出了这间屋子,一概不认。你们要是说出去,老夫只会骂你们胡言乱语,危言耸听!」
张敬修和张嗣修听出话里的意思,连忙答道:「儿子谨听父亲大人的教诲,铭记在心,绝不外传。」
「为父立志要革新除弊,力挽狂澜,为大明起衰振隳,再建盛世。曾经游历地方,遍见各处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额顿减。有心整饬,屡屡受挫。
此前为父以为,根源在吏治。吏治不正,新法难行。后来才明白,吏治只是表象,思想才是根源。」
张敬修和张嗣修大为震惊,却听不懂是什麽意思。
张居正捋着胡须说道:「按照太子殿下的说话,如同相由心生,思想是一个人,一个群体所言所行的根源。对于名士,思想就是学术根基;对于官员,思想就是治政理念。
思想不正,理念不端,吏治再纠,也不过一时之策。只有清本正源,才能长治久安。」
张敬修听出意思来,「父亲大人,难道太子殿下要废程朱理学?」
「与时俱进,殿下此言说的极是。从董仲舒独尊儒家,到东汉谶纬之说,再到前宋程朱理学,尔等读过经书和注解,与前周孔子所言,相差甚远。
太祖皇帝北驱胡虏,光复神州,以稳定恢复为首要,所以太祖皇帝选择了程朱理学,以静制动。现在大明千疮百孔,危机四伏,需要革新除弊,那麽新从哪里?
必须从新的思想中来!」
张居正看了一眼听到晕晕乎乎的两子,继续说道:「你们现在不明白,没关系,以后终究会明白的。你们记住一点,以后能做官的,靠得不再是程朱理学,而是阳明心学和李贽新学。」
张敬修和张嗣修心中一惊,开始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连忙拱手道:「儿子们知道了,一定牢记父亲的教诲,用心学习。」
「好!」张居正欣慰地说道。
仆人在门外禀告道:「老爷,潘先生丶曾先生丶余先生和王先生请到了。」
「好,快请!」
——
徐阶府上,徐阶双目微闭,一脸的疲惫。
坐在旁边的弟弟徐陟关切地说道:「兄长,你如此身心疲惫,不如早日引退了吧。」
徐阶睁开双眼,狠狠地看了徐陟一眼,随即脸色一松,满脸的身不由己,「子明啊,为兄早就想退,可惜退不得啊!」
坐在下首的赵锦开口道:「少湖公退不得。而今正是多事之秋,一退就可能是一溃千里。高新郑可是得势不饶人的主。」
董传策也附和道:「元朴说得没错。蔡国熙一案,都察院以及五寺丶翰林院,数十位清流上疏,直指少湖公。
这些人背后,肯定有有高新郑的指使,气势汹汹,所图不菲啊。」
徐陟满腹怨言道:「高新郑想做什麽?把兄长拱倒了,他就能做首辅吗?」
徐阶捋着胡须说道:「他想做什麽?
太子殿下用入阁这颗胡萝卜吊着他,肆意驱使。这次倒徐,高肃卿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拱倒了老夫,不管能不能做首辅,他都能顺势补入内阁。
只是啊,西苑那位,君心难测,现在连老夫都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
徐陟不解地说道:「如何处置?还不简单,要不支持高新郑,斗倒兄长你,要不支持兄长,按下高新郑。」
徐阶看了他一眼,「你啊,在南京待久了,以后啊,还是少掺和政事,继续去与太医院的太医们,一起收集医方药方,继续完善你们捣鼓的《新验简便方》。」
徐陟一愣,「兄长,难道我说错了吗?」
「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当年倒查庚戌之变,杀了几千颗脑袋,可晋党还是留下了杨惟约丶高肃卿丶王学甫(王崇古)丶霍尧封(霍冀)等一干骨干。
为何?党争不是意气之争。太子殿下最擅长于打一派拉一派,而今江南势盛,晋党丶江西党势衰,楚党丶鲁党未起。殿下不会全力打压我等。」
听了徐阶的话,徐陟更糊涂了,「不是还有胡汝贞为首的太子一党吗?他们如日中天,在朝堂四顾无敌啊!」
徐阶双手握住座椅扶手,「正是因为他们如日中天啊,如果把我等打压下去,他们在朝中无制衡之势,到时候器满尔骄,威柄之操,几于震主。殿下会放任此事发生吗?」
室内沉寂了好一会,徐陟才缓缓地摇着头感叹道:「看不懂啊,真看不懂啊。」
「看不懂才好,看懂了我们才麻烦了。」徐阶接着说道,「其实啊,胡汝贞丶张叔大等人,并不是太子的心腹,他们只是跟老夫和高新郑相比,与殿下更亲近些。」
徐陟好奇地问道:「那谁是太子的心腹?」
徐阶没有出声。
赵锦和董传策对视一眼,也默然无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