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倒严先倒楼
在内阁入值的徐阶,收到司礼监送出来的两盒子批红的奏章,一一翻阅起来。
他需要根据此前内阁票拟以及批红的意见,分类整理,发给六部和地方,或明发天下,或督促执行。
翻到严嵩的乞情奏章,看到了上面的批红。
「准严阁老扶柩回乡。着礼部制诰命,册封欧阳氏为一品夫人,着员祭拜。着户部拨银三千两,白绫素绢一百匹,以为帛礼。着兵部下文,沿途驿站丶地方用心接待。
其子工部侍郎严世蕃,夺情留任,继续督造三大殿丶万寿宫,不负朕意。着内库拨素绢二十匹,白银一千两,以慰其丧母之痛。」
徐阶冷笑几声,皇上对严家父子,也就这麽点恩情了。
随手丢到待分发的一堆奏章里,埋头继续处理起其它文卷。只是他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麽事不对。
徐阶放下奏章和毛笔,在椅子上端坐,闭目养神,静思起来。
他突然双目睁开,精光一闪,起身在待分发的那堆奏章里,把那份批红的严嵩奏章翻出来,来回地看。
越看脸色越凝重。
徐阶把这份奏章轻轻放在桌子上,手指头在桌面上轻叩了几十下,终于停住,转头对着屋门说道:「去翰林院,把张叔大叫来。
门外伺候的是他的心腹随从,自然知道是去请张居正。
不到两刻钟,张居正急匆匆赶到。
「老师,什麽事?」
徐阶把那份奏章递给他。
张居正看完后,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严阁老丧妻,学生早已有耳闻,还派人去府上吊唁。严阁老与发妻欧阳氏感情笃深,从未纳过妾,这是天下共知的。
皇上准他扶柩回乡,还照例恩赐,没什麽问题。」
徐阶点了一句,「严世蕃夺情留任。」
「学生觉得很正常啊,皇上对三大殿和万寿宫工程非常关心,严世蕃也一直在在替皇上主持营造事宜。」
「很正常,不正常啊。」徐阶感叹了一句,突然问道:「这两天你没去西苑上课?」
「没有。昨天是潘时良(潘季驯)给世子讲《汉书》,今天是李石麓(李春芳)讲《诗经》。」
张居正不解地问道:「怎麽了老师,这份奏章有什麽问题?」
「批红有问题。」
「批红有什麽?学生一时看不出来。」
徐阶缓缓问道:「严东楼什麽性子的人,你我都知道。现在被夺情留任在京,严阁老又回了江西,你说会发生什麽?」
张居正想了一会,突然满脸惊悚,「严东楼贪酒好色,是天下出了名的。他现在夺情留任,可按例还得守制。
只是他这样性子的人,肯定守不住。一旦被抓到贪酒纵色的把柄,御史一纸弹劾,就能扳倒他。」
说到这里,张居正忍不住站起身来,激动地来回走动。
「老师说皇上有倒严之心,学生还不信,结果来的这麽快。我们现在就等着严世蕃自作孽不可活!」
徐阶没有张居正那麽激动,还在冥思苦想。
「严世蕃亲母欧阳氏病逝,他要是跟着扶柩回乡,一是地方偏远,违制了也没人知道;二是有严阁老在身边,多加约束,还能管得住他。
偏偏被夺情留在京城,留在没人管的严府里。叔大,伱说这是谁的主意?」
张居正不以为然道:「还能是谁?皇上呗。批红写得清清楚楚,皇上叫严世蕃夺情留任的。」
徐阶缓缓摇头道,「叔大啊,为师比你更熟悉皇上。他性子急峻,不会给臣下留什麽颜面。
引君入瓮的计策,是很像他的手段。
但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给严阁老足够的面子,又不动声色地把严世蕃推到险境,等他自己作死,却不像是他的风格啊。」
张居正好奇地问道:「不是皇上,那是谁.」
突然他想起刚才老师问他去西苑上课的事情,大骇道:「老师,怎麽可能!老师,怎麽可能?他才八岁啊。」
徐阶缓缓地说道:「有些人,如世子这样的人物,不要按年龄去看他。」
张居正有些激动地说道:「可学生还是不敢相信,他是怎麽做到的?老师,自严嵩入阁,多少清流忠臣,想方设法地弹劾他,想扳倒他。
二十年了,多少仁人志士或被流放,或遭惨死,都一事无成,严氏父子依然逍遥快活,弄权祸国。
然后现在被一八岁孩童,轻轻一推,就倒了?」
徐阶叹道:「为师也不敢相信啊,这显得我等是多麽地无能。可是事实如此,不得不信。世子日夜在皇上身边,熟知圣意。
去年欧阳必进致仕,万寿宫被烧和移南宫之事,还有其它种种迹象,我们后知后觉,才察觉到皇上有了厌严之意。而世子恐怕早就知道,早有策划,现在看准时机出手了。
鄢懋卿两淮巡盐,胡宗宪奉诏述职,为师现在想来,怕是都为了倒严提前布的局。」
张居正迟疑地说道:「老师这麽说,学生倒也有几分相信。我们静观其变,要是真如老师所言,想必不用多久,这两步棋该有效果出来了。」
「没错。叔大,还记得为师给你的赠言吗?」
「老师,学生记得。『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徐阶兴奋地说道:「嗯,你现在机会来了,好生教诲世子,你的前途比高新郑(高拱)要强得多。」
张居正心里苦笑。
我这个老师,要比高新郑辛苦得多。
太累了,心累啊,我恨不得今天就向皇上辞职!
严府,严世蕃一身孝服,在书房里接见两位好友,狐朋狗友。
「东楼,阁老一回乡,你真得清心寡欲了?」
「安兄,不要胡说八道,东楼兄在守制呢。」另一位好友说道。
好友激愤地说道:「呵呵,守制有守制的规矩,扶柩回乡,老老实实在家丁忧。现在要东楼夺情留任,差事要办,制也要守,什麽苦头都让我们东楼吃,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严世蕃冷冽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扫了几下,突然笑了。
「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不就惦记着我家那两位歌姬吗?哈哈,你们这两个混蛋。不过来得正好,这十来日,又是安排丧事,又是吊唁接客,把我累坏了。今儿老父走了,你们来了,正好歇口气。」
「歇口气?」
「对,歇口气。叫两个歌姬,喝几杯酒。」
「东楼兄,不好吧,被御史知道了,会弹劾你的。」另一位好友好心劝道。
「没事。舞,跳素的;酒,喝素的。伺候的人,都是府上的老人。你们不说,他们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两位好友连忙说道:「我们肯定不会说的。」
严世蕃一拍手掌:「那还等什麽,舞跳起来,酒喝起来!」
严府的宴会还没开始一个时辰,黄锦急匆匆到仁寿宫禀告。
「皇爷,严世蕃违制了。」
坐在道坛上打坐的嘉靖帝眼睛猛地睁开,「违制了?」
「是的皇爷,叫了六个歌姬跳舞。两位外面的客人,两位府上的清客,还有一班女乐手,旁边有十二位美姬伺候。」
嘉靖帝冷笑一声,「他妈算是白生他了。去办吧。」
「是,遵旨。」黄锦又匆匆离去。
嘉靖帝瞥了一眼,看到坐在道坛下的朱翊钧,坐得耷头歪脖子,嘴巴微张,发出轻微的鼾声。
嘉靖帝提着道袍衣襟,轻轻走下道坛,挥挥手,把李芳和冯保轻轻地叫到一边。
「你们来四个人,把世子轻轻地抱到床上去睡。」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