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致之所以产生了他能帮到秦秀和洛桑的想法,是因为他的马帮老伙伴,曾经的二锅头巴图桑。
卢致和杰尔布沉闷内向,巴图桑则有着和他们截然相反的性格。
同是土生土长的嘉绒藏族人,巴图桑不仅活泼好动,嘴巴喜欢吧啦吧啦说个不停,身上还少了杰尔布那种说一不二、认准死理绝不回头的犟牛脾性,多了左右逢源、擅用八面玲珑的心窍应付困难的特点。当杰尔布需要解决一个问题,通常会动用一身蛮力和斯甲巴,巴图桑更多的则会用脑子思考,通常他必得先深思熟虑一番,才开始采取行动。
杰尔布去世那年,卢致和巴图桑都还很年轻,卢致24岁,巴图桑30岁。
部队为发展川藏交通网络开进川西大山后,巴图桑是和卢致一起去工地报到的,两人彼此作伴,在一起又当了五年的工友。
后来巴图桑嫌搭桥修路挣钱少,35岁之后就离开路网工程队,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子跑进山里,承包下一片药田,种起了当归和黄芪。
再后来发生的事可就一言难尽了,卢致一直以为巴图桑一家是在老老实实种田,收获的中药材是按照规定一两不少的卖给国家。
谁又能料到,三年后巴图桑出了大事,他说要去广州出差,结果一出火车站就给公安抓了,并且因为犯罪情节严重,给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
说实话,卢致与巴图桑性格上不太合得来,能打多年交道,主要是因为中间有杰尔布做联系的桥梁,就连杰尔布死后的几年也照样如此。
卢致眼里的巴图桑,不仅机灵劲头够足,更可以说是近乎于狡猾,那种人,他不太能瞧得起。
就拿承包药田这事儿来说,巴图桑认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财路,理所当然就想拉着他的铁杆子兄弟们一起干,卢致就在他邀请一起进山的名单当中。
但思前想后好几天,卢致拒绝了巴图桑的邀请,老老实实继续留在路网工程队挣他那一个月二三十块的死工资。
原因何在?卢致把这事想得很透彻——种中药材拿去卖,赚钱比修路多是没错,可那不折不扣就是技术活儿,是需要经验的,再者中药种植周期比普通农作物要长不少,万一这期间有哪个环节出错,药农就很可能在辛苦两三年后血本无回。
卢致自认他不具备那种风险承受能力,拿不出巴图桑认定目标就一头往里扎的豪气,故没有跟着伙伴走,自那时起,两人就分道扬镳了,直到听说巴图桑在广州出了大事,才不得不为他着急。
至于巴图桑为何被抓,其中缘由听起来卢致觉得无奈,但于法理而言也不得不说那人是咎由自取,罪当如此。
正如卢致所想,当归和黄芪作为名贵中药材,种植起来实在是不容易。并且它们作为两个品种,要求的生长环境也不太相同,当归生长于腐殖质土壤,无论多雨还是干旱都对其有不利影响。特别是根部不能泡水,万一田里的雨水没排干净,就会有烂根的情况发生。
黄芪需要种在渗水能力强的沙质土壤里,药田通常是开垦在山的中下部向阳面,并且将种子处理好了播种下去后,同样得小心避免根苗被水浸泡。
无论当归还是黄芪,都需要药农劳心劳力照料两到三年之后才可以收获。
巴图桑一个马帮出身的粗人,又特别渴望挣大钱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自以为是找到了合适他的生财之道,谁知精于算计几十年,却一头栽在了几亩药田里。
正是由于他没有经验,把两种药材种在了土质相同的土壤里,又加上那一年马尔康的降雨量大于往年,就在他和妻儿耐心打理药田,到了第三年的十月金秋,以为终于可以收割卖钱的时候,连日大雨造成山洪,长成的作物被大片冲走,剩下的也被洪水浸泡,本来药材的生长质量就很差,又有些烂根,有些黑心,就算从田里采摘下来也基本不能要了。
躲过了夏季的干旱,避开了讨厌的白粉病,却没逃脱收获季节来临时的一场大雨。
巴图桑跌跪在狼藉一片的药田里,仰头望天,欲哭无泪。
后来他向负责审讯的警察交代,那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死了之。
他开始痛恨曾视为生存本源的茶马古道了,恨那难行的蜀道夺去了那么多人的生命,为什么他却能活下来。
假如早早葬身在了陡峭的悬崖下,至少人们还能将他当成跑马英雄来追忆,他就不至于失去此生最值得骄傲的成就,现在面对大面积残田,吞咽下作为失败者的苦水。
当然,巴图桑就是巴图桑,他不是杰尔布,不会因为失败就气馁,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痛哭一场之后,巴图桑接受了白白幸苦三年,最后一无所获的结果,开始琢磨该如何挽回损失,像真正的男人那样重新在家人面前抬起头来。
身具百折不挠的精神,本来值得褒扬,问题却出在巴图桑想出的弥补办法是捷径,他只顾自己从捷径中牟利,而没想过那种做法是否会给他人带来严重危害。
从田里抢收的一点当归和黄芪,全部质量低下,拿去国家收购站,难说人家连瞧上一眼也懒得。
巴图桑四处打听除国家收购站以外的收货渠道,还真叫他打听到了,每年到了秋冬季节,总会有几个从南方城市来的人跑进川西大山收购药材。那些人出的价钱比国家收购站更高,要的量也很大,只是他们具体的销售终端在哪里,对药农是守口如瓶保密的。
眼看冬天就要来临,巴图桑二话不说,把手上仅存的一点次品进行了“加工处理”。
当归腐烂的部分用刀削掉,用硫磺进行长时间熏蒸。加工后的劣质当归颜色变好看了,不仔细检查或用鼻子闻,外表简直就和优质中药材没有区别。
对于黑了心的黄芪,巴图桑想出了更理想的推销手段,无论空心还是黑心,一律当作野生黄芪来卖。野生的价格是栽培的好几倍,如果能在私人收购商那儿蒙混过关,就连给天灾毁掉的那部分收益,他巴图桑也能一个子儿不少的挣回来!
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算盘珠子都快崩出来撞脸上了......
严寒的冬天到来,巴图桑却迎来了他以为的,事业的“小阳春”。
私人收购商进入药农们居住的小村庄,巴图桑跟着几个同行一起去见他们,肩头扛着以次充优的废药材。
南方来的商人们长得又矮又难看,却是西装革履的打扮。他们说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叫人感觉不爽,收货时出手却是说不出的大方。
巴图桑把他那点小“收成”搁人家称台上,心虚胆寒地介绍:“当归是优质当归,黄芪是我们一家人在山上挖来的,保证是野生的。”
收购商拉开袋口探脑袋检查,看一眼过后就不怀好意地笑了,满口东倒西歪的大黄牙晃得巴图桑眼睛疼。
“阿布(康巴藏语:大哥),我和我的客户做生意,不需要讲诚信,但你和我做生意,需要讲诚信。如果你这些当归黄芪真是好货,是野生的,你当着我的面吃两根进去怎么样?”
“啊?”巴图桑一听顿时懵圈,心跳也急剧加快,仿佛就快要心梗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