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仿佛有一把铁锤重重地敲在我的天灵盖上,我能听到头骨碎裂的巨响,整个人却呆坐着,没法动弹一下。
能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巨大的震撼力的,只能是“恍然大悟”,当我真正听明白了洛桑的意思,我就理解了他所说的“失真了”到底是指什么。
于是乎长久以来我对屡次被拒稿的怨愤,竟一下子消散开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疑问与自责。
洛桑是否用简短的语言揭破了我无法写出优秀剧本的根本原因?
我创造了一个乡村快递员的角色,却并未赋予他应有的灵魂,我意图用来打动观众的工具,是悲情故事以及不甘接受命运不公的安排,于是奋起反抗而重生的反转。
此类桥段虽然说很经典,但在情节设定上,如果没有符合时代发展特征的新构思加持,就是落后而没有吸引力的,剧团审稿部门收到我的稿子,看出了其中问题,又怎么可能给我过稿?
我难过极了,把头埋在膝盖间,两手紧紧捂着后脑勺,失声痛哭了出来......
涌出眼眶的眼泪,在我心中积攒了八年,八年来无论忍受着多大的精神折磨,我也坚决不让自己落泪,以防更加被人瞧不起,特别是被小雨瞧不起。
然而终于有一天,我哭出来了,各种负面情感随着泪水汹涌而出,胸腔里一颗沉甸甸的心竟越来越感觉轻松,直到有一只手落到我肩上,然后听见洛桑说:“许大哥,我知道你心里藏了好多事,可能有好多委屈,不然不会一个人从大城市跑来康定,更不会孤孤单单地闯荡野山,连命也不要了。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希望你从此就能振作起来了。”
“什么?!”
我停止哭泣,将头从双膝间拔出来,愕然望着身边的洛桑。
他是如何看出我心里藏了好多事的?他对我究竟了解多少?尾随我进山,难道不是为了追回他丢失的雷龙皮卡?
见我不哭了,洛桑的表情轻松了一些,松开我坐回他的位置,拢起两手对着火一个劲搓着。
“实话告诉你,我也在康定干过两年快递,在康定处了一个女朋友,后来因为她才去了马尔康。而我生活的村庄,是墨尔多神山脚下的葛尔扎村,村子位于大金川上游的河段,旁边奔流着穿越险峻峡谷的脚木足河。我们那一带的人,喜欢称自己是‘嘉木察瓦绒’,翻成汉族语言,意思是生活在墨尔多神山四周温暖地带的农人。这样讲你或许会以为,嘉绒藏族人主要是靠农牧业为生,可实际上我们中有好多,祖祖辈辈都是在茶马古道上跑马的,从古至今,川藏地区的茶马互市就没少过那些人的身影。到了像我这样的年轻一代,没有马帮了,但好多人都在大山里呆不住,就离开寨子走出去,融进了新时代的生活里。”
“哦~”我点点头,因为被洛桑的讲述吸引,完全止住了哭泣。
我甚至没能及时察觉,洛桑正在履行对我许下的承诺,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了,我不知不觉走进了他的世界,暂时忘记《枫夜》,也忘记了心中那无尽的伤感。
洛桑说:“我想给你讲的这个故事,是我经历的真实生活,对我这个人的人生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我和故事里另外一个主角,包括其他一些角色,都是马帮的后代,如今不需要跑马了,我们这些人就都得换一种方式活着,既不丢弃老祖宗留下的遗产,又能适应时代发展的特点,真正承担起一些有利于社会,也让自己过得更好的责任。”
直到这时,我才又记起了翻看洛桑的钱包时,夹在透明页里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长得真美,她跳的舞应该叫做跳锅庄舞吧?舞姿也十分动人。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戴在头上的那色彩艳丽的头帕,以及叫做“燃巴”的披风,还有大红与大绿彩条相间的宽摆裙子。
那个姑娘,一定就是洛桑的女朋友,看起来两人不像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但还挺般配的。
洛桑却说:“这个故事的开端,并不是在我美丽的家乡大金川,而是在打箭炉,不对,我是说在康定。”
*
每隔一天,康定市炉城旅游公司的业务员秦秀,就会给远在马尔康北部沽尕(gǎ)镇的家里打电话,她既想问候妈妈和外公,也关心着妹妹秦丽的学习情况。
家里的三个人,接电话次数最多的是妈妈卢文英,偶尔秦丽也会和姐姐说上几句,是当她正好人在电话机旁边的时候。
外公卢致几乎从来不和大孙女通话,只是每次等卢文英放下电话,他就干咳几声从房间出来,问秀儿都说了些啥。
秦丽今年十八岁,马上要参加高考了,成绩不好,可姐姐又总喜欢问东问西,所以她不大乐意和姐姐聊天,能不接电话就尽量避开。
卢致听见电话铃响也不接,绝不是对大孙女有意见,而是闷葫芦似的性格使然。按邻居桑吉多姆的话说,老家伙一竿子也打不出个屁来,从早到晚的除了吃饭,他那上下两瓣嘴唇就是合起来做摆设用的。
等到阴历八月,卢致就满74岁了,七十几岁的他何止弯腰驼背,秃顶下连一圈白发也稀疏到没剩几根了?那苍老的姿态,说他有九十高龄人家也得信。
不怪卢致老得快,那都是因为壮年时忙于生计,落下的毛病太多,年纪大一点就开始一样样发作,总是不是头疼就腰酸,腿脚也越来越不利索,长期受病痛折磨,要想看着不显老可不太容易。
曾经行走在茶马古道上的小子,数年如一日扛着茶包翻山越岭的跑,多强健的体魄也得存一些病根儿,卢致五十几岁身体开始出状况,硬撑二十年后行将就木,了解他的人可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秦秀是1982年生,打小在学校里成绩好,年年当优等生。上小学六年级时,父亲染上怪病去世,幸亏有外公当家里的顶梁柱,日子才没过垮掉。
卢文英一心想护着两个女儿健康成长,任谁来说媒也不改嫁,一天天过去,她任劳任怨地劳碌奔波,看着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自觉乐在其中。
因为有卢致在外干活,后来每个月又能领退休金,家里经济条件还说的过去,卢文英思想又开明,就拼着命的供秦秀上大学,保她读完了旅游行业的大专。
山窝里飞出金凤凰,金凤凰就是秦秀。这丫头相当争气,毕业后经分配到了康定城里的旅游公司工作,连户口也转了过去,扬眉吐气地当上了城市白领。
虽然能走出山沟沟,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秦秀心里却始终忐忑不安,因为她放不下远在马尔康的家人。特别是养育了她的外公,身体那样差,妹妹要学习备考,并且不怎么懂事,想要妹妹帮手照顾外公,不太能指望上。
家里所有的家务活都得由妈妈干,遇到外公要进医院住几天,她就得忙成陀螺,所以人总是胖不起来,眼睛也没啥神采,秦秀看得出来,妈妈实在是太累了,实在是需要休息。
上大专时,秦秀产生过一毕业就回家的念头,可她学的是旅游专业,回到马尔康那与世隔绝的沽尕小镇能干什么?要想学以致用,为祖上添光增采,唯一的选择就是去雅安或者康定工作。
这天中午,秦秀吃完午饭后给家里打个电话,是妈妈接的,语气挺轻快,告诉女儿一切都好,要她别老牵挂着,专心干好工作让领导满意要紧,秦秀却听见听筒里传来外公剧烈的咳嗽声。
现在是四月份,天气也不冷呀,外公为啥还咳成那样?
妈妈再怎么叮嘱,秦秀也难以安心。挂断电话,她心事重重地往办公室走,经过前台时听见玻璃门外车喇叭响,抬头看去,是中江捷送那个成天快快活活的小伙子又来送包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