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酿造的美酒还是种植的青稞,它们都有一个统称,叫做“劳动成果”。
我呕心沥血创作的剧本,不也是我的劳动成果吗?唯一与农民种地不同的是,我耕耘的土壤在书桌上,是一把细窄的键盘。
八年了,每当我的作品遭到否定,被他人像垃圾一样扔出来,它们在我眼里就真成了垃圾,我与否定我的人一起贬低它们,远离它们,急急忙忙就躲回我孤独的角落,重新敲起键盘,尝试开垦出新土地,种植出新作物,直到再一次被否定,再一次被视为是垃圾......
我走上希望的高峰,又跌入失望的低谷,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我仿佛已对失败习以为常。
时至今日,我才发现了可怕的“墨菲定律”在我身上所起的作用——越失败我就更加失败,越糟糕我就更加糟糕。
或许在决定开始写新剧本的那一刻,我的潜意识已凭过往灰色的经验在暗示,这一本同样也难以成功?
再说国风剧团,假如必然要在编剧团队中分出层级,有向上走的成功者,也有垫底的失败者,我就注定会是那个垫底的,不管我写什么,怎么写,付出了多少心血,在上级审稿人员的眼里也和过去一样,他们不会换上新的眼光看出其中的新意。
那些人,是墨菲定律的俘虏,是阻止我走向成功的魔鬼,我又何尝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为什么非得有一个身在遥远西南部的藏族小伙提醒,我才在忽然之间悟透我可能陷入了一种怪圈,才能开始审视自我,思考我写的文章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永远都只能被拒绝?
我长久地沉默不语,洛桑开始时也不吱声,后来好像明白了点什么,抱歉地问:“许大哥,我刚才的话是不是伤到你了呀?那我向你道歉,我不该拿酒和庄稼与你的文字作品做比较,它们根本就是两码事。我也不该擅自动你的稿子,你生我气,是应该的。”
“啊?”
我心里一咯噔,意识到洛桑误会我了,这种误会是带有伤害性的,我必须立即予以纠正!
“不不不,”我拼命摆手表示否定,“你何止没伤到我?还让我开始正视自己心上的伤口,质疑我为什么没及时给伤口包扎止血,要让它越裂越大呢!你拿来打比方的例子恰如其分,使我明白我错了,看不起我自己写的稿子就是大错特错了,和农民瞧不起自己种的庄稼没有区别!既然你们藏族人不会那样做,我也不应该那样做!”
“真的?这些都是你的真心话?”洛桑睁大眼望着我,像刚刚才认识我,并且我是一个从地底下钻出来、长相奇形怪状的怪物。
我点头说:“我发誓,每个字都是出自真心!洛桑小老弟,我真心实意地向你表示感谢!”
洛桑终于信了,皱成一团的眉毛松开,再次露出了像洁白的雪一样纯净的笑容。
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凑近我问:“大哥,你写的故事我就只看了一点,纸上还有好多字沁开了,我得靠蒙才搞得清楚意思。要不你就给我讲讲怎么样?《枫夜》到底讲的是什么呀?”
《枫夜》,到底讲了什么?
以前我很羡慕那些容易选择性遗忘的人,懂得忘记,才能活得洒脱。
每一件不快乐的事都积攒了满满的负面情绪,非常沉重,唯有扔掉了朝前走才不用负重前行,才能走得轻松自在。
并且,奋斗的道路是通往前方而不是身后,往事记牢了又能怎样?也没法把谁拖回过去,重新再来一遍。
久而久之,我变成了我羡慕的那种人,也或许是因为失败次数太多,纵然难过的心情很难排解,造成我失败的具体事件,往往一两个月后也就在记忆里变模糊了,好比《枫夜》的情节,我竟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然而洛桑如此殷切地求教,逼我不得不回忆写过的内容,或者说是被包括我这个作者在内的所有人,置诸脑后的故事。
*
-《枫夜》
客厅里乱七八糟,桌上、茶几上、就连长沙发上也堆满杂七杂八的物品,快没法下脚了。
但这并不妨碍一个人懒洋洋地横躺在沙发里,用一大团脏衣服和毛绒公仔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白皙姣好的面容,朝着天花板沉重地呼吸着。
那是一个女孩,二十四五岁,乌黑发亮的长发给躺姿弄得乱蓬蓬的,半面残妆遮不住宿醉醒来后的烦躁。
女孩虽然长得很美,从骨子里外溢的戾气却似与美貌“并重”,纵然她没有一个人呆着,而是身处有很多人群体之中,恐怕也照样能使人感到强大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咚咚咚~
有人敲门。
女孩半眯的眼睛猛然睁大,精神头上来,却是给敲门声吓的。
敲门之人契而不舍,半天没人来开门也仍然继续着。
没办法,女孩只好起身应付,两只脚用力往家居棉拖里一塞,疲沓疲沓走到门边,警觉地问:“谁呀?”
“送快递的。钟海曼是住这里嘛?”
“哦~快递呀~”
听敲门之人自称是快递员,名叫钟海曼的女孩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她赶紧抓拉几下头发,又朝挂在门口的穿衣镜整理凌乱的职业衬衫和一字裙,伸手打开了安全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红色夹克衫的快递小哥,风尘仆仆的样子,因在门外等了较长时间而满脸焦急,一见主人开门,他就将抱在手里的纸箱子塞了过去。
钟海曼本来就心情糟糕透顶,快递员都快把纸箱怼她脸上了,简直就是给她火上浇油,她两眼一瞪,声色俱厉地发起了火。
“干嘛呀您这是?多等两秒钟就发这么大脾气呀?劳您等五分钟不得直接把箱子扣我头上?送个快递了不起是吧?要没您我这东西就得上宇宙外边找去啦?”
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吓得年轻的快递员惊慌不已,看那表情,他都快要给钟海曼跪下磕头了~
“钟小姐,您,您别生气,我这就是时间太赶,下一家还等着我去送货呢,所以动作有点大,求求您别介意啊!”
快递员带了一口东江市外郊县那一带农民的口音,这更令钟海曼瞧不起,凶巴巴的眼神换成轻慢,由上至下地打量了对方几眼。
“呦,不敢甩箱子了?服务态度一下子这么好了?是怕我给你打差评对吧?一个差评扣多少钱呀?说来听听,说不定我心一软反而给你点个五星呢?”
抛开钟海曼这番话里的意思不说,哪怕只听她的语气,也能察觉出强烈的恶意,快递员却竟天真地相信了,朝她连鞠几躬说:“您,您给我差评,我就要扣,扣二百块钱,相当于这一整天,跑这么多单,都白干了,说不定还要倒贴。您高抬贵手,行行好,给个好评,我祝您好人有好报,天天行大运!”
快递员自认为说的是人家爱听的好话,心想这一趟大概能逢凶化吉吧?
钟海曼却将头微微往下低,眼角朝上挑,制造出一种相等个头之间的居高临下,撩起一边嘴角笑了起来。
这一笑,快递员一颗心又七上八下不安宁了,因为他意识到她笑得有些阴森,不仅没法使人宽心,后脊梁还能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抱着包裹退回屋里,钟海曼那种傲慢又不友善的笑像用胶水涂在了脸上似的,直到安全门“砰”一声重重关上,也没从快递员眼前消失过。
钟海曼没着急离开门边,而是贴着门缝听外面的动静,等脚步声远去,快递员走远了,她才猛然收起笑容,恢复了充满颓丧的烦躁。
没管收到了什么快递,她扔开纸箱走到茶几旁,从一堆吃残的快餐盒下面拔出手机,扯过一张纸巾擦掉溅在屏幕上的汤汁,一屁股“摔”回沙发里,顿时半个人都陷了进去。
点开手机进入“江通”快递APP,对刚才那位快递小哥的评价页面自动跳了出来。
“侯小家~哼哼,得多没文化的爹妈才能给儿子起这么俗气的名字?还小家呢,叫侯大家不大气多了嘛?”
钟海曼冷笑两声,葱白一样的手指朝屏幕上一点,五星中的“一星”就点亮了,属于是“非常不满意”一栏。
紧接着又冒出提示弹窗:请慎重选择您的评价,并说明对本次快递服务不满意的原因。
供选择的理由不少,有几条和快递公司有关,但大多数都是针对快递员的。
钟海曼选了“服务态度恶劣”、“乱扔快递”、“衣冠不整洁”等几项。
末了还自由发挥地加上备注:此人不仅态度粗暴,甚至不怀好意地出言讽刺客户,要我什么好人天天行大运?说反话是吧?如果我不给他做好人就得天天倒霉,我倒了霉他就心想事成了对吗?这差评我打了,就看看我会不会倒霉吧!
噼里啪啦一顿输入,写完后钟海曼大感解气,难得地开心一笑,点击了“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