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洗高梧,露?幽草1。风物已见秋深。
黛瓦上,由白日里的细雨积出的一洼晶莹,正顺着屋檐滴落,檐下大开的菱纹隔窗后,琉璃博山炉云气朦胧,烟丝香氛频频缭绕着伏案酣睡的洛喜绥。
她的脸下躺着一本只翻过扉页的书,一张练了寥寥几笔小字的薄纸,在书与脸的夹缝中生存,死板的墨字拓在她的侧颊,反倒显得活气起来。
洛母吉莲生跨院而来,矫健神速,藏不住的愠怒神情让一旁提灯跟从的苏嬷嬷为洛喜绥捏了一把冷汗,“夫人莫动怒,姑娘尚年幼,男女相处之道还须得慢慢教导……”
“眼看都要过十七了,还年幼?她一拳给琮适锤得结结实实,那力道可不像个年幼的!”洛母边走边从袖中掏出腕宽的戒尺,不停敲在掌心,灰尘四泛,“怪我平日纵着她,今日不给她点教训,她在这雁安城内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苏嬷嬷瞠目看她凭空变出一把家伙什,赶忙按住:“掌厚的戒尺哪里使得?姑娘一向气傲,今次您若打了她,她自尊心受挫,定然几日不肯回家。”
喜绥气傲,概因洛家两口成婚十年才得一女,只这一位小姐,阖府上下都对她千依百顺,养成个刁蛮猖狂的性子,远近闻名。
“便是她这性子,婚事才如此难办。我本也由得她自在,若非那媒官2几次跑到家里来递帖子,闹得我心焦,谁想管她这个眼高于顶的!”
媒官自来负责督促适龄男女成婚,永朝的媒官格外掌权,常出面帮官家子女牵线说和。
喜绥的父亲洛晚舟官任兵部侍郎,位高权重,不少官员为结交起联姻之意,也是寻常,故而请了媒官一趟趟地往洛府递帖子。
起初洛母不大搭理,奈何媒官一张巧嘴三寸不烂,一来二去,洛母紧张起来,是这个看着也中意,那个瞅着也不错,还真想拾给喜绥瞧瞧,生怕她错过了这些才俊良人,将来没得这般登对的。
“先前分明有不少前途无量的青年干臣登门求娶,她呢?跟挑烂白菜似的摘之门外,别个也是天之骄子,未来的国之栋梁,哪里受得这个气,但我想着两个性骄的不能硬凑一块吵架,她瞧不上就瞧不上吧,可琮适……”
吉琮适是洛母眼底瞧着长大的孩子,性情温文尔雅,今年刚被调回雁安,任仪制司郎中,又是喜绥的表哥,二十五的年纪比喜绥稍大了些,但知道疼人,最重要的是,他忍受得了喜绥的性子。
洛母挑了一圈回过头,发现自家竟有这样个不错的郎婿人选,中秋佳节之时,有意借着探亲的名头,带喜绥回了娘家,将她留下小住,想让她与子侄好生相处,试试能不能培续感情。
“昨日琮适正情意绵绵地与她倾诉衷肠,于她毫无防备,她不解风情就罢了,竟使出牛劲锤了人家一拳,生给他表哥打出个昏天黑地的对眼呐!
“夜里还自个儿摸黑骑马窜回了家,从后院翻墙进府,倒头就是心大地睡啊。若非兄长专程递消息让我莫要责怪喜绥,我都不晓得出了这桩事!”
今日一早洛母去庙里上香了,傍晚回来,从兄长那里得到消息,赶忙叫人去问出了什么事,小厮回过信,洛母听后天都塌了。
喜绥幼年身弱,夜梦必魇,曾被无数名医方士断言活不过十六,因此自幼习拳强身,日复一日淬炼筋骨,硬熬过了昨年大寒,身子骨已今非昔比,她那一拳下去……
说琮适现下仍躺平如尸,为数不多的动静,是会一边呕吐,一边喊疼,顶着元宵大的包,木然为喜绥辩解:“不怪表妹,是我太过心急,僭越在先……”
两人步伐急促,入院后直奔房门而去,待要跨过门槛时,洛母又拧住眉后退,往侧窗移了两步,挽起袖子,叉腰站在窗前,怒意瞬息之间拔高到了极点:
好个香甜的觉,睡得比她表哥昏得还沉!
苏嬷嬷急得直哎哟,低声道:“这孩子,窗边多冷啊,也不晓得回榻上睡去。”
洛母横了她一眼,“要她得了风寒长记性才好!”
喜绥是练武的身子,倒真不觉得冷,一尊怒目金刚降临,周身才凉飕飕的,逼得她咂摸嘴醒转,撩起眼皮看了看,陡然清醒:嚯!这架势!
她微微笑,佯装乖巧地邀功,“娘,苏嬷嬷,我今日一早起来练了小字的……”只不过刚练了两笔就小鸡啄米似的开始点头,再一觉醒来是天都黑了啊。
?,又混过一天。
“你倒睡得安稳,啊?”洛母将她脸上被墨水粘连住的纸拽下来,往桌上一拍,“你表哥险些被你锤成傻子!”
两行小字留在她的脸上,墨色竟比细眉的颜色还浅些,一张鹅蛋脸,粉腮杏眼,如晚秋间承一星雨泽的海棠,艳夺明霞,朗含仙露3。
对着这样一张脸,那细眉挑得再凶悍,吉琮适生不起一丝怨责也是在所难免。
喜绥自知行迹遮掩不住,抿了下唇,振振有词道:
“谁让他先说些肉麻的话,教我听得浑身不爽利,我都说了不要他的玉佩了,他还着急凑过来说什么‘一份心意罢了’硬劝我收下。眼瞧着他朝我越走越近,我怕他跟幼时梦魇里的魂儿似的贴上来嘛,一时情急……”
她耸肩拍手一摊,以表十分的无奈,和一丁点的歉意。
可给洛母逮住机会抓了她的手,作势要打,“你现在倒是爽利了,教我怎么跟你舅舅交代?你表哥晕得细食都吐净了,今日没法去上工,还躺在榻上为你说情,谈情说爱你不爽利,给人弄得半死不活你就爽利了?”
喜绥哪里挨过打,根本不怕,索性破罐子破摔,将这些时日被催婚的痛楚道来,“爹娘非逼着我与人谈情说爱,半死不活的是我才对。男女之事我不是不懂,可我就是不喜欢你们硬塞与我凑对的郎君。”
“哎哟,姑娘,这哪里是硬塞凑对,男女之事,就是从谈情说爱开始的,若不谈说,怎知合不合适呢。”苏嬷嬷摁住洛母手中的戒尺,拼命给喜绥打眼色,“你再不爽利,也不能下手打表少爷啊!”
眼见着洛母随着苏嬷嬷的手本推半就地放下,到底没狠下心真打,喜绥会意,握着她好声好气地求饶,递了个台阶,“娘,表哥是您的侄儿,我才是您的亲女儿,您再不爽利,也不能下手打我啊。”
洛母甩袖拽回手,“我和你爹费心尽力为你这个亲女儿挑选登对的夫婿,你不喜欢,哪次不是由得你胡捣一通赶出门去,眼下你打伤了人,理亏了,反而挑出我的错,说不喜欢被硬塞凑对?”
“好,那你倒说说,你喜欢哪样的郎君?你喜欢哪样、我张个榜贴出去,打着灯笼给你原模原样地找,也省得媒官三天两头拿着帖子来烦我!”
原是较劲的气话,却恰好戳到了喜绥的心思。
楼头明月清冽如洗,银辉朦胧,不见那道身影。
她在窗边伏案一夜一天,白日雨声都来促狭她竟会惦念着那人莫名其妙的一句道别。
“快则一月回,慢则……山水迢遥,不知几何。”
如今两月过去,那人仍未有只言片语的回音。
梦钟频频,敲震心绪,每每醒来发麻的掌心总是一片冰凉。近来她有不好的预感。
啐,干嘛等他消息?那奸恶如鬼的人,失踪便失踪了,还能缺胳膊少腿不成。
“姑娘?”苏嬷嬷轻唤。
喜绥一怔,慌张地垂下眸躲闪目光,“我心中自是对如意郎君有个模样的,今日太过仓促,我心神大乱,不晓得从何讲起,恰巧爹入宫议事也不在家,过几日……等爹回来,我一道陈说与你们听。”
洛母瞧她怔然,明摆着有心事挂念,这几分少女娇羞的神态,教人一时恍惚了,她个情根深扎进蒜土里的人,难道是有心仪郎君么?
“闺女,你莫不是想糊弄我?”洛母喜上眉梢,上下打量她,“到底是有个喜欢的准模样,还是已有了哪一位钟意的人,不妨碍先说给娘听听?”
喜绥头回被调侃情事,难堪应对,脸颊浮上一道红,更似柔霞绾海棠,她皱起眉别扭地遮掩窘迫,“过几日便知道了,这事难说得很。”
洛母也是头回见她露出如此情状,忍不住接着盘问,“如何难说?”
面对两个双眼皆放出八卦光芒的过来妇女,喜绥的心思遮也遮不住,近来堆砌的烦躁催激,她将心一横便道:“他现在没法出面与我互通,我还不知道他的心意!”
“这么说是有了具体的人?”苏嬷嬷抓住了关键,被洛母颇为欣赏地抬了一眼。喜绥时常出门宴玩,有自己的人脉,也就有自己的心事,许是教她们意料之外的人。
喜绥不作回应,怪怨两人问得多了,“好了好了,不要问了,都说了过几日便告诉你们。”
说完她兀自将隔扇窗关上,还能听见洛母同苏嬷嬷在外头调侃“姑娘真是大啦”“还会羞臊呢”云云,声音渐远,没几步洛母似又反应过来,倒嘶了声,尖声喊,“你倒是把你表哥这档子事糊弄过去了啊!”
砰的一声。
喜绥赶忙把房门也关上了。
一炷香后,丫鬟百薇提着一盏小灯,悄悄穿进院子,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轻敲响房门,“姑娘…”
门先是缓缓开了一道罅隙,稍顿,喜绥于缝中窥探左右,才开门将她放进屋,低头见她裙摆上沾有大片泥污,立刻检查她是否有伤,“踩着水坑了?”
百薇摇摇头,吹灭了灯笼,“别提了,遇到一队侍卫策马疾行,溅起的泥水,衣裳还好,方才半张脸都花了,我借水拭了把脸才回来的。”
喜绥蹙蹙眉,“大晚上的,谁这么大的阵仗?”永朝虽没有宵禁,但仍有缉盗队的差役巡逻,并不放任纵马疾行。
“瞧着是往左相府去的。”百薇压低声道:“好几个侍卫的马上都带着人,那些人背着药箱子,还穿着官袍,又是从皇宫方向来的,约莫就是太医了,应是赶着去救人。”
喜绥听说过,左相傅承业年轻时名满雁安,却因得罪权贵被下放地方,各处周转,宦海沉浮十余年,时来运转,今年初被宣召回雁安胜任左辅丞相。
有一子,名为傅遮,其母早逝,傅承业忙于公务,只知对儿子有求必应,疏于管教,导致傅遮顽劣不堪,虽姿貌艳绝,聪慧颖悟,却胸无大志,偏爱钻研旁门左道,又因他自娘胎里就有顽症,遍寻名医无治,在病痛的摧残下,性情变得喜怒无常。
今夜左相不惜请旨求来宫中太医,看来是这位傅遮公子凶多吉少了。
但现在喜绥没空关心不相干的公子哥,只问道:“打听到李昭的消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