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1 / 1)

第二日一早几人继续赶路。

沿途日夜兼程,母女根本就没有机会脱身逃跑。

莫约行了近十日,他们才抵达目的地,是一处乡下农庄。

母女被安置在秋月院。

院子不大,里头只有三间厢房。

室内陈设简单古朴,床、屏风、案几样样俱全。

院里有一棵柿子树,挂满了果,这会儿已经成熟,红彤彤的甚是喜人。

两侧的院墙边则种了观赏竹,哪怕是深秋,佛肚竹仍旧翠绿如碧。

一位姓蒋的婆子负责照料她们的饮食起居。

说是照料,实则是为看管,不让她们随意走动。

那蒋婆子六十多的年纪,佝偻着背,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瘪嘴,爬满皱纹的脸庞上长了不少老年斑。

一双眼珠浑浊,看人的时候喜欢打量,让人极不舒服。

陈皎有心探听徐昭等人的身份,趁着中午蒋婆子送来饮食时,偷偷把一支钗塞入她手里。

蒋婆子不敢要,连忙推辞。

许氏上前道:“蒋妈妈客气,我们娘俩劳你照料,这点诚意还请莫要推辞。”

蒋婆子瞥了她一眼,说道:“许娘子言重了,你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那支钗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收的。

陈皎倒也没有强求,把它收进袖袋里,故意端起架子,不客气问:“徐郎君把我们撂在这儿,可是要见什么人?”

蒋婆子不动声色打量她,看着年纪轻轻,却是个精明的主儿。

她倒也没有隐瞒,如实道:“回陈小娘子的话,这阵子崔郎君外出办事,要过两日才会归来。”

陈皎微微皱眉,追问:“崔郎君是何许人也?”

蒋婆子:“他是淮安王身边的人,二位需得崔郎君过目之后,才能去惠州。”

此话一出,陈皎的脸色变了一变。

许氏受不住这个刺激,尖着嗓子问:“你说崔郎君是淮安王的亲信?”

蒋婆子点头,又用那种怪异的眼神打量她们,看得二人毛骨悚然。

陈皎有些坐不住了,不敢再多问。

待蒋婆子退下后,许氏像被抽了魂儿似的跌坐到方凳上,一脸恐慌。

食案上四道菜肴,有荤有素还有乳鸽汤,色香味俱全,母女却兴致全无。

断头饭,吃一顿少一餐。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皎才阴霾道:“阿娘,这下我们死定了。”

许氏差点哭了,只觉喉头发堵,委屈道:“我哪知会遇到正主儿啊?”

她到底有些害怕,求救地看向自家闺女。

“儿啊,你脑袋瓜灵光,赶紧想想法子怎么逃命。”

陈皎:“……”

要在徐昭等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命,谈何容易?!

她跪坐到榻上,默默拿起筷子,果断给许氏夹了一只鸽子腿,“饭菜都凉了,阿娘赶紧用。”

许氏哭丧道:“我不想吃断头饭。”

陈皎平静道:“先等崔郎君回来再说。”顿了顿,“这世道混乱,万一他运气不好,在半道儿上遇到强盗土匪死了呢?”

许氏:“……”

儿啊,你可真会安慰人!

接下来的几日母女都在煎熬中度过。

在等待崔珏回来期间,许氏绞尽脑汁琢磨逃跑。无奈蒋婆子盯得紧,外头又有仆人,根本没法钻空子。

倒是陈皎已经释然。

当初杀刀疤刘本就该抵命,在陶家村遭遇胡人也该毙命,这回算是第三次。

临死前过了几天好日子,也算不赖。

她闲着无聊,索性打了几枚柿子解馋,忽见蒋婆子过来,行礼道:“陈小娘子,明日上午崔郎君要见你们。”

陈皎拿着竹竿,诧异道:“他回来了?”

蒋婆子点头,“回来了。”

陈皎应声晓得,门口的许氏则垮着一张脸,知道大限将至。

第二日上午,两人被蒋婆子领到听雨楼。

这是她们第一次离开秋月院,沿途有不少家奴好奇打量二人。

许氏内心惶惶,明明害怕得要死,硬是端出贵妇的架子,昂首挺胸。

陈皎则低调许多,腹中盘算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处境。

三人抵达听雨楼,蒋婆子进院子通报。

守在偏厢门口的侍从一脸冷冰冰地打量母女。

那侍从头戴木簪,身穿深灰色交领襦,腰束大带,下身着六破裙,脚蹬皮靴,双臂抱剑。

他看起来很年轻,也不过二十多的年纪,个头高瘦,生着一张典型的狐狸脸,薄唇,单眼皮狭长,带着一股子阴柔。

蒋婆子上前,毕恭毕敬道:“有劳汪侍卫通报崔郎君,老奴带许娘子母女前来拜见。”

汪倪睇了母女两眼,转身进偏厢通报。

不一会儿他出来,开尊口道:“郎君、有请。”

蒋婆子做“请”的手势,母女紧绷着面皮进入偏厢。

厢房里浮动着浅淡的药香气息,今日阴天,室内光线偏暗,莫名压抑。

一道帘子阻挡了她们的去路。

蒋婆子领着母女站在珠帘前,行礼道:“崔郎君,许娘子和陈小娘子到了。”

?坐在榻上的男人并未答话,旁边的徐昭道:“你退下罢。”

蒋婆子依言退了出去。

母女偷偷窥探,因着珠帘遮挡,一时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坐在窗棂边的男人背着光,玉簪束发,一丝不苟。

他身穿一袭素白广袖交领襦,外罩玄色半臂长袍,腿上盖着薄羊绒毯,好似一蹲雕像,没有任何举动。

尽管对方不曾说过话,陈皎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审视的视线。

帘子后的男人忽地抬手,徐昭道:“劳许娘子将金锁呈来。”

许氏忙把袖袋里的金锁取出,徐昭过来接下送到崔珏手里。

母女二人垂首,一颗心悬得老高。

也不知过了多久,崔珏才开口道:“陈小娘子且抬头。”

他说话的声线很淡,似乎有些疲倦,但更多的还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凉薄。

陈皎镇定地抬头,看向帘子后的男人,窥到一双薄情眼。

那人眼型细长,眼珠呈浅淡的琥珀色,一张脸毫无血色,苍白得?人。

陈皎似被吓着了,不敢与他对视,回避了对方的打量。

她的小动作落入崔珏的眼里,微微挑眉,眼神愈发犀利。

先前徐昭已经详细交代过母女的来历,崔珏并未过多询问,因为陈皎的样貌便能证明一切。

如果她真是淮安王留下来的风流种,自会与她老子有相似之处。

榻上的男人许久都没有问话,搞得陈皎心神不宁。

无形中的压迫最是煎熬。

就在她有些受不了时,崔珏再次开口,“陈小娘子且回避,我有话要问你阿娘。”

陈皎担忧地看向许氏,她显然快要绷不住了。

母女的内心备受煎熬,陈皎硬着头皮道:“我阿娘胆小,还请崔郎君勿要吓她。”

此话一出,帘子后的男人忽地笑了。

他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薄唇轻启,缓缓道:“你二人在申阳杀人埋尸,胆子还小?”

这话好似平地惊雷,炸得许氏当场崩溃,腿软跪了下去。

陈皎也慌了神儿,连忙去扶她。

许氏没甚出息,惨白着脸,像烂泥一样爬不起来。

陈皎的脸色也不好看,直觉告诉她,大祸临头!

纵使她心中害怕,仍旧把许氏护到身后,像只呲牙咧嘴的奶猫。

崔珏露出死亡凝视。

棱角分明的脸瘦削且冷硬,明明是书生士族形象,气质却阴郁病态,叫人无故抗拒与他接触。

初次见面,陈皎极其讨厌这个脸色白得不正常的病态男人,因为像毒蛇一般具有攻击性。

室内的气氛沉寂得可怕,崔珏有话要问,命人把陈皎请出去。

她却不依。

外头的汪倪得了令,走进来像拎小鸡仔似的一把将她提了出去。

陈皎知道母女今日必死无疑,像炸毛的猫,对汪倪又抓又咬。

他有些厌烦,一把将她摔得老远。

陈皎不服气,又爬起身去咬他,纠缠不休。

汪倪迫不得已亮了兵刃,她这才被唬住了。

“泼……泼、妇!”

年轻男人显然忍了她许久,如果不是主子没有发令,铁定会拧断她的脖子。

陈皎擅察言观色,很快就发现了端倪,对方似乎是个结巴。

她也不是个善茬儿,作死道:“小、小小小结巴。”

汪倪被戳到痛脚,怒目圆瞪,狐狸脸上爬满了绯色,羞愤欲死。

陈皎连忙躲得远远的。

汪倪死瞪着她,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把自己给整自闭了,扭曲着脸转身面壁,不再理会她。

陈皎:“……”

看着挺精明的,原来是个怂包。

偏厢里的许氏则好似经历人间炼狱,她伏跪地在,大气不敢出。

坐在榻上问话的白脸男人就像索命阴差,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不敢有半句隐瞒。

莫约过了一刻钟,许氏才浑浑噩噩出来,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陈皎见她出来,连忙上前,担忧道:“阿娘?”

许氏看到她,再也绷不住情绪,想说什么,被陈皎用眼神止住。

不一会儿蒋婆子前来把二人领回去。

偏厅里的崔珏似乎很疲倦,徐昭把温好的汤药递给他。

因着长年累月服用药物,他的味觉已经麻木,端起一饮而尽。

用温水漱口,崔珏取出方帕拭净唇角残渍,淡淡道:“明日让胡宴送母女去惠州。”

徐昭迟疑片刻,方道:“文允确定二人身份无疑?”

文允是崔珏表字,他不紧不慢道:“家主风流成性,若二人是一场误会,杀了便是。”

徐昭闭嘴不语。

而另一边的母女回到秋月院后,许氏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嘴里一个劲儿念叨完了。

她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自言自语道:

“那人的脸白得像死人,好似索命的白无常来索我们娘俩的命……”

她显然被吓坏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喃喃自语,任凭陈皎怎么喊她都没有反应。

直到半碗冷水泼到脸上,许氏才被激清醒了。

她茫然地看向陈皎,似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阿娘?”

许氏困惑地抹脸,后知后觉道:“泼我作甚?”

见她清醒,陈皎担忧道:“你方才魔怔了。”

当初杀人埋尸许氏都扛了下来,这会儿被问了几句话就神志不清,可见崔珏带给她的心理压力何其可怕。

许氏的心态再次崩塌,哭丧道:“我们活不过今日了!”

陈皎已经冷静许多,沉声问:“他都问了些什么?”

许氏焦灼道:“问了申阳杀人的事。”

陈皎面色一僵。

许氏恐慌至极,又开始六神无主喃喃念叨:“我怕得要命,什么都招了。

“杀人偿命,他是不会放过我们的。阿英,我们快逃吧,现在就逃……”

她不停地重复杀人偿命,颠三倒四,没完没了。

陈皎刚开始还紧张不已,后来便渐渐淡定许多。

如果杀人就要偿命,那中原被胡人侵占的十二州百姓,他们的命,又该让何人去偿还?

陈皎心中嗤之以鼻,刀疤刘那样的人渣,就该杀!

中午蒋婆子送来饭菜,许氏却不愿动筷,陈皎反而用了不少。

穿到这个鬼地方,她也只有这段时间才吃过饱饭。

在这个战乱饥荒的年代,寻常百姓是吃不起三餐的,一天至多两顿。

也只有贵族才能吃饱。

母女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要交待在这里了,不曾想,傍晚蒋婆子来告知她们,说明日下午就会送她们去惠州淮安王府。

许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道:“蒋妈妈可否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蒋婆子难得的和善了些,客客气气道:“崔郎君同老奴说了,明日下午由胡宴护送你们去惠州。”

许氏还是不信,“他亲口说的?”顿了顿,“不是送到其他地方?”

蒋婆子知道她心中所想,应答道:“老奴耳不聋眼不花,是去惠州淮安王府不假,没有听错。”

许氏这才放下心来,她们总算有机会逃跑了!

待蒋婆子走了后,许氏心花怒放。

劫后余生令她舒坦至极,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儿。

她根本就不想去什么淮安王府,也未细想为什么崔珏会放她们走。

这正是陈皎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她在厢房里来回踱步,绞尽脑汁琢磨其中的因果。

许氏则兴奋地收拾包袱,嫌她走来走去碍眼,说道:“儿啊,你莫要跟驴似的转圈了,转得我眼花。”

陈皎顿住身形,发出灵魂拷问:“阿娘,我爹会不会就是淮安王?”

此话一出,许氏差点被口水噎着,啐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你爹要是淮安王,我就是一国公主!”

陈皎:“……”

许氏叉腰道:“你爹不是国姓,淮安王是皇叔,他哪来的脸攀得上皇亲国戚?”

陈皎皱眉,“那我爹以前是做什么的,你清楚吗?”

许氏摆手,“他没说过,手里有点臭钱,爱显摆。”顿了顿,“我就是个妓子,且还是养在外头的,有关他的私事,我极少过问。”

陈皎闭嘴不语。

要在什么情况下,崔珏才会命人把她们护送到淮安王府呢?

显而易见,她老娘说的某些信息肯定是贴合淮安王自身的。

陈皎再次发出拷问:“阿娘,你说崔郎君作为淮安王身边的亲信,他既然清楚我们娘俩杀过人,还敢贸然把我们送到淮安王府吗?”

此话一出,整理衣物的许氏不由得愣住。

陈皎继续道:“崔郎君有必要这般作死?”

许氏一时被问住了,后知后觉道:“他此举有何目的?”

陈皎指了指她的脑袋,“好好动动你的脑子想一想。”

许氏一时反应不过来,吃惊道:“难道是要杀我们?”

陈皎无奈道:“他就在这儿便能把我们处理掉。”

许氏忽地露出怪异的表情,自言自语道:“你爹要是淮安王,那咱们岂不是鸡犬升天?

“我许惠兰倒了半辈子霉,哪有这般好的狗屎运?”

陈皎背着手,继续来回踱步,“阿娘,我这张脸跟爹长得像吗?”

许氏回过神儿,点头道:“儿随母,女随父,你的样貌跟你爹有八-九分相似。”

陈皎:“这便对了。”

许氏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从最底层的贱籍一跃成为郡王妾室,这泼天的富贵令她彻底膨胀了。

当天晚上母女兴奋得睡不着。

翌日下午她们辞别徐昭等人,由胡宴护送离开农庄。

那胡宴就是当初在陶家村脾气特别坏的大汉,随行共有四人,皆会功夫。

一人赶马车,三人骑马,走陆路得行二十多日才能抵达惠州地界。

这一去,只怕得冬月了。

沿途奔波颠簸,母女却一点都不觉疲惫,因为她们对未来抱着翻身的希望。

那种希望是支撑她们奔向好日子的原动力。

陈皎难得的一路雀跃。

她受够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受够了身处底层贱籍的磋磨。

就算淮安王府内的战场远比外头残酷得多,也都无所畏惧。

毕竟她是一个敢杀人埋尸的地狱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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