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杭管家已将总账抹平,所有对牌,钥匙,账簿均整整齐齐叠放案上。
最先国公府在老太太手里,后来大夫人过门交给大夫人,陆昶当上国公爷后,就给了二夫人王氏,如今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
二姑娘陆书婉立即上前打算替母亲收拢中馈之权,
这时,陆栩生冰凉的嗓音不高不低传来,
“慢着!”
他眸色漠然。
“二姐何意?”
陆书婉愣了愣,往母亲的方向比了比,“难道不是交给母亲吗?”
陆栩生脸色冷下来,“我看不必交给母亲,二姐和离回府,交到你手里才是正经。
陆书婉面庞立即胀红,“二弟,我……”
只见陆栩生起身,亲自来到程亦安跟前,正了正一身绯袍官服,朝她拱手一揖,
“往后,陆府中馈仰仗夫人。”
这与他方才威风凛凛的模样大相径庭,脊梁长躬,弯成流畅的弧度,姿态恭融,极为诚挚。
陆书婉见他这副模样立即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讪讪地看了程亦安一眼,退至二太太身侧,程亦安却没有看她,目光定定落在陆栩生身上。
显然他做这副姿态是为了给她立威,好让陆府上下瞧一瞧,大家伙心中畏惧的当家少主在她面前是如此谦卑。
程亦安也不端架子,缓缓起身从容朝他回了一礼,“妾身允命。”
陆栩生使了个眼色,杭管家亲自将库房钥匙一类全部奉上,程亦安则示意身侧的明嫂子和如接手。
这一幕在场所有管事看在眼里。
这叫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
陆府,变天了。
厅下所有管事立即跪下磕头,
“请少奶奶安。”
程亦安行至厅前,目光扫了在场管事一眼,淡声吩咐,
“诸位这会儿就回去理账,三日内,我要合账,若错了一处,瞒报一处,我可不管你们哪儿来的什么身份什么脸面,该发卖发卖,该处置处置,当然若是本分稳妥的,我也不吝留用。”
大家立即明白了,这是一份投名状,若码头拜得好,留用,如若不然怕是要被发落了。
当即谁也不敢大意,齐声躬身应是。
这头事妥,老太太见陆棚生不慌不忙,心底怄不住气,冷声道,
“栩哥儿,中馈已交接,你是不是该入宫救你伯父了?“
陆栩生没看她,而是亲自从如兰手中接过程亦安的斗篷,将之披在程亦安身上,淡声回,
“祖母稍安勿躁,人现在都察院受审,我去了也带不回,等案情查出始末,呈至圣上跟前我才好说话。”
老太太想了想也对,想从程明显手中把人保出来不可能,最终还得圣上做主。
她老人家已是浑浑噩噩气若游丝,再顾不上旁的,招着婆子过来将她送回后院。
陆栩生只道要与夫人商议持家一事,先行告退,其余人也不敢说什么。
夫妻二人出正厅,顺着抄手游廊往宁济堂方向去,待离开众人视线,程亦安不配合他演了,甩开陆生的手,拥着斗篷快步往前,明嫂子等人见状捧着账簿之物迅速跟上,留陆生一人负手苦笑。
出正厅后面长廊往西北拐,有一条斜廊直通陆生的书房,书房后有一小门,便可去往宁济堂,这是专给陆生留的门。
陆栩生看着程亦安纤细的背影,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么,这还是在为前世跟他怄气呢,偏他理屈无话可辨,只得舔着脸追上。
他前脚快步跟去,陆书婉和三少奶奶柏氏后脚扶着二夫人从正厅后廊出来。
陆书婉见那英明神武的弟弟在弟媳跟前如此低三下气,顿时摇头,
“二弟也太惯着弟妹了。”
二夫人没吭声,她这会儿只觉扬眉吐气,压根顾不上程亦安。
一行人回到明熙堂,陆书婉还在叹气,
“您不知外头如何夸我这弟弟,道他貌赛潘安,勇冠古今,还是进士出身,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我以为他在妻子跟前该是挺得起腰板的。”
当姐姐的就怕弟弟在弟媳跟前吃亏。
柏氏在一旁笑着开导,“那毕竟是程大人的闺女,程家上下拿她当宝贝,到了我们陆家,也只得敬着,今日之事换做旁人谁能打听这么多的底细,程大人定是看了女婿面子。”
陆书婉却是冷笑一声,“程家女再娇贵,我弟弟也没有配不上的吧?“
柏氏看着大姑子冷清的脸,暗暗摇头。
当姐姐的人手伸得这么长作甚,那毕竟是弟弟屋里事,哪管得着,大姑子跟婆婆是一头,事事都扳着弟弟说话,哪里能晓得她们这些做媳妇的苦,程亦安已经算很好了,平日温静如水,也不摆架子,换做是她,有那么厉害的爹爹,丈夫又是这
般有本事,早在陆府横着走了。
柏氏也是媳妇,这会儿便跟程亦安一个立场了。
二夫人这会儿倒是看得开,
“罢了,中馈给她便给她。”
陆书婉急道,“您也不能撒手不管呀。”
二夫人倒是想管,只是方才瞧陆生的作派,是没有让她插手的意思。
倒不是她非要插一脚,实在是老三媳妇还没个着落,那程亦安与她又不是一条心,可不得多看着,再说了.....看女儿这急不可耐的模样,可见也盼着她这个作娘的贴补贴补。
二夫人问她,“怎么,家里又寻事端了?”
陆书婉看了一眼柏氏没吱声。
柏氏很有眼力劲,“母亲,我去厨房瞧一瞧,今日出了这多事,我怕厨房乱了章程。”
二夫人颔首。
等她一走,那陆书婉便苦着脸,抱着母亲胳膊,
“我也是没法子,这么久了还没怀上,婆婆脸上不好看,有给夫君纳妾的心思,我可不能由着他们。”
陆书婉嫁得是礼部右侍郎蒋家,丈夫是独子,刚嫁过去时夫妻十分恩爱和睦,可几年过去,膝下只生了个女儿,那公婆便生出不满,没少在丈夫耳旁嚼舌根,担心她不能生养,起了纳妾的心思,蒋公子也有动摇之意。
二夫人素来心高气傲,没在任何人跟前低过头,闻言当即斥道,
“所以你便要贴补他们以来换取尊严?“
“哼!”二夫人把袖一扶,满脸色,“你随他去,他们蒋家若敢纳妾,咱们就敢和离,你一堂堂国公府的大小姐,还跟他们低头不成?你当年出嫁何等风光,我还没看上蒋家呢,他们凭什么挑你?“
陆书婉被母亲说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弱声道,“这不是得替蕾蕾着想么?“
二夫人没好气道,“那是他们蒋家的闺女,他们不心疼,你也不必心疼,我告诉你,你回去,只管不当回事,你越东防西防,他们越想偷,你尽管让他们纳妾试试?回头我让生去一趟蒋家,看他们敢不敢说话。”
陆书婉一听母亲让弟弟给自己做主,心里有了几分底气,
“便依您。”
又问,“那中馈您真的不插手了?”
二夫人很气定神闲,撑着假寐,
“急什么,她初来乍到,人都认不全呢,等她收不了场,我再出面。”
陆书婉看着雍容的母亲,心想自己道行果然浅了些,
“还是娘有主意。”
程亦安这厢回房,便吩咐李嬷嬷给她摆膳,方才被老太太闹得没吃好,这会儿可不得填一填肚子。
陆栩生在一旁看着她吃,等她吃完又将下人使出去。
前世的事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陆生也不是花言巧语的人,不知如何哄她,干脆不吱声,任由程亦安发落。
程亦安吃过饭五脏庙安抚好了,人也熨帖了,前世的事终究是过眼云烟,若日日计较,还真没法过日子,当即将念头拂去,向他道,
“爵位你打算怎么办?这次能到手么?”
陆栩生神色未动,从袖下掏出一小册子,指腹按着,
“我压根就还没出手,这次是他自个儿先栽进去,等你爹爹先查,回头瞅准机会,我这册子再递上去,他这位官职就保不住了。”
“不把他们在油锅里熬糊了哪能上锅。”
明明无比云淡风轻的语气,却令人生出一股寒意。
果然这男人心黑地很。
程亦安忽然有些惧他。
“我现在讨好你还来得及吗?”她有模有样替他斟了一杯茶。
陆栩生看着妻子和气的模样,半点不敢掉以轻心,“你只别不让我上塌,我就求爹爹告奶奶了。”
程亦安在桌下猛踩了他一脚。
陆棚生愣是一点声都不敢吭。
“你这算不算出尔反尔?”程亦安到底是乖巧的孩子,打小就没做过亏心事。
陆棚生不以为意,
“他们趁着我父亲尸骨未寒,窃取爵位时怎么没想到今日?“
“越到后面发现自己越没了指望的时候,他们只会求我。”
“有道理。”她又指了指他手中的册子,
“这些证据哪儿来的?”
陆棚生道,“郝仁私藏的账簿,里头有大伯偷工减料的证据。”
“放心,年前定让你坐上国公夫人。”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说的我很稀罕似得,还不是为了孩子着想……”
说到孩子,程亦安面色一红。
成婚已有三月了,前世正是这个十一月便有了那个孩子,想起那苦命的孩儿,程亦安心里坠坠地疼,两世为人,她就怀了那么一次,盼着这一世孩子再给她个机会,她定安安稳稳生下来。
陆棚生脸色就更不自在,显见自责地无以释怀,猛往自己额头捂了几下。
沉默片刻,他指着那些账簿问程亦安,
“成吗?若是你不愿意,我来安排。
哪有男人在后宅当家的道理。
程亦安瞪了他一眼,“小看我?”
“怎么会?”
“前世我可是给范玉林当了五年家呢。”她故意刺他。
陆棚生神色就僵在那里,心跟煮了油锅似的,热辣辣地难受。
若是可以,他一定给前世的自己捅上几刀泄愤。
程亦安看着他黑着脸离开,笑弯了腰。
陆棚生从宁济堂出来,经过斜廊,撞见陆书婉准备回府。
“二弟。”
陆书婉瞧见弟弟立即含笑迈了过来。
陆栩生原与姐姐感情还不错,可是想起她方才的举动,脸上就没了笑意,只朝她欠身,“二姐这是要回府吗?”
“是啊。”陆书婉看着面前的弟弟,挺拔英武的身材,英俊摄人的面孔,论出身论才貌论地位,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来,她越看越骄傲,便忍不住交待道,
“弟弟也是堂堂二品都督佥事,陛下委任的边军主帅,在弟妹跟前不必这般小心翼翼,男人也不能全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陆栩生寒眸一眯,负手道,“二姐这是要管我房里事?”
陆书婉一,“我……”
不等她反应,陆生面色淡淡截住她的话,
“二姐先管好自己的事,手别伸这么长,母亲与亦安相处本就不愉快,二姐不从中斡旋,还想着生事,实在是糊涂,比起怎么撺掇着母亲掌中馈,二姐不如好好在娘家结个善缘,如此将来需要娘家人撑腰时,不会抬不起头来。”
陆栩生扔下这话,便打马出了门。
陆书婉被他这番话砸个面红耳赤,望着他背影羞愤难当,这可是自己嫡亲弟弟呀,她这个做姐姐的还能害了他不成,只是一细想他里头的话,又嚼出几分深意来,免不了面上辣辣的,心情复杂离开了陆家。
程亦安这头打算午歇片刻,一看时辰竟也快申时了,只得卧在罗汉床上眯一眼,人刚躺下,便见李嬷嬷从外头掀帘进来,
“奶奶,别急着上塌,来客人了。”
程亦安一愣,“谁来了?”
李嬷嬷见她衣裳半解,恐她冻着,忙上前替她偎了偎,“隔壁陶家的二姑娘来了。”
“陶沁来了?”
“可不是?”
过去程亦安在南府有两个交好的手帕交,一位是八房的姑娘程亦可,一位便是住在范府隔壁的陶沁,陶沁是陶家的二姑娘,上有长姐,下有幼弟,在府上素来不受宠,这不与程亦安这个爹嫌?娘的孩子便走到一处了,再加上被嫡母欺压的程
可,少时三个小可怜常常挤在一处分零嘴吃,比亲姐妹还亲。
“快些请进来。”
程亦安又唤如惹进来给她穿戴,坐在南面炕床等。
少顷便有一穿着月白斗篷满脸冻得通红的姑娘进来了,瞧见她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眼眶顿时一红,扑过来,
“安安…………”
程亦安一把将她搂住,看她泪如雨下,扶她坐下急道,“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陶沁面庞比程亦安还小,一对柳叶眉,泪珠挂在眼睛,看着十分的可怜,她倒也没急着说事,而是打量程亦安的气色,
“好久不见你,可想死我了。”
程亦安看着抽抽搭搭的她,心才是一阵绞痛,前世她离开京城去益州,陶沁可是哭病了,万般舍不得,“我才是许久没见你呢。”
陶沁惭愧道,“上回程家亚岁宴,我和可儿远远瞧见你,珠光宝翠的,被老祖宗护在怀里,跟宝贝疙瘩似的,都不敢去打招呼。”
程亦安气道,“说来,上回亚岁宴,我遣人去寻你们俩,你们俩怎么不见回应?一个说病着,一个说不在府上.....
陶沁越发不自在,羞愧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母亲可劲儿使着我来讨好你,盼着我借你的光从亚岁宴得些好处,我羞得不得了,岂能给你丢脸,故而借口去姑姑家,没会你的面。”
程亦安瞪她,“既如此,今日怎么舍得登门?”
这下问到陶沁的难处,“好安安,你可得帮我一个忙。”
程亦安见她神色凝肃,忙问,“什么事?”
陶沁哭道,“你也知道,我爹娘待我不亲,陶家上下通共就我姑姑可怜我,少时接济我,如今又费心替我说亲,这不,姑父不知怎么陷入运河塌方的案子里头,听说被关进都察院了,我姑姑今日一早来陶家,原想走程家的路子,可你也知道,程
家人都见不着程家主,遑论我们?我姑姑素知我与你交好,差点没跪下来求我......
说到这里,陶沁面红耳赤拉着程亦安的手腕,“安安,我也是没法子了,你帮我一帮,我就这么个姑姑,不忍看着她出事……”
程亦安愣道,“你姑父官任何职?”
陶沁道,“工部员外郎。”
“那难怪,合着我陆家的大伯父一道全栽进去了。
陶沁忙道,“你有法子吗?”
程亦安苦笑道,
“我也只能帮你打听打听,你知道,若是你姑父真犯了事,我可是帮不上忙的。”
陶沁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也就是帮着打听打听,看我姑父是否牵连进去?到底是何罪?这不,我姑姑家里两眼抓瞎,什么门路都没有,若是有点子消息,至少心里落个实在。”
程亦安能理解,“方才我家二爷回过一趟,说是人都在都察院手里,大约也只能去寻我父亲……”
可不就是盼着她寻程明显嘛。
陶沁难为情道,“安安,给你添麻烦了...”抹了一遭又一遭。
程亦安看着她心疼,将她往怀里一楼,
“丑话我也说在前头,想必都察院这会儿势若铁桶,消息也不一定递得进去,我不帮你走一趟,枉费我们这般情谊,可去了,得不到消息,你也不能怨我。”
陶沁还能说什么,只管点头。
程亦安又立即入帘内换了一身厚实的袍子,裹着那件云狐斗篷,携着陶沁一道出门。
昨日下过一场雪,这会儿城中街道积了不少残雪,大道倒是被五城兵马司的将士们清扫过,巷道里就来不及,马车只能走大道,可惜这样的年关时节,路上熙熙攘攘,这一趟从陆府行至正阳门外也走了半个时辰。
程亦安想了想,若是寻陆棚生,最终也得辗转到她爹爹跟前,还不如直接寻爹爹。
便舍了一袋银果子给裘青,吩咐他去城楼下往都察院递消息,
“我父亲这会儿定忙,也不必他老人家特意回复,遣个人知会一声便可。”
随后二人便将马车停在对面的四方馆。
如兰遣侍卫打点酒楼,给二人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定了雅间,程亦安就陪陶沁坐在雅间等候。
通州漕运案于当事人而言是滔天大祸,于后宫司礼监而言也是棘手之案,但在都察院这里也就是寻常的案子。
程明显手里还有一堆更为紧要的大案。
譬如江南豪族侵占田地,晋商走私军火案等等,每一桩都牵扯国计民生。
这桩案子他给了佥都御史钱云生去查,恰恰这会儿审问结果递在他手里,程明显看了看也没什么表情,
“顺着这个木料商去查,看看还有什么官员牵扯其中,保不准背后有利益牵扯。”
“对了,遣人去一趟户部,告诉郑尚和,工部所有批票全部暂停,每一份账目誊抄一份送来都察院,都察院这边不批复,若户部私下放银子,出了事唯他们是问,你先查,回头陛下那头我去说话。”
那佥都御史颔首应是。
这人刚一退下,便有一名属官笑融融挤进来。
“首座,您闺女来寻您呢。”
程明显显然愣了愣,“哪个闺女?”
长女不在京城,不会来寻他。
若真寻,以长女的性子那必定是出了大事。
程明昱第一个想到的是程亦乔,毕竟这个次女乖张,有一次在前朝市逛铺子,相中了一个翡翠玉雕,手中银钱不够,翩翩然来官署区寻他,非要他给写个批票,让她去账房支银子。
至于小女儿....
程明昱只要想起程亦安,心就跟被烙铁烫了下,酸酸胀胀,暖暖融融,
她可能来寻他吗,见着他还害怕呢。
他倒是盼着,就怕她不来。
这名属官上回亲眼瞧见他在奉天殿力压诸臣护犊子,心知程亦安在他心中地位,立即邀宠似的笑道,
“您的小闺女,陆家那位。”
程明昱眉色顿开,都顾不上什么事,丢下手头活计就起身。
想起上回还欠了程亦安一顿饭,指着桌案的文书道,
“余下还有几份文书,唤廖大人来批复,我晚膳后再回。”
廖大人就是副都御使,属官连连应是,已经目送程明显出门而去,不消片刻,又见那清清朗朗的男人折回来,将官袍换下,穿了一件寻常袍子出门。
属官暗叹,如此小意慎重,这是去见闺女吗,分明是去见祖宗。
程亦安二人左顾右盼,就看到程明显亲自出现在城楼下。
论理隔得有些远,一眼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但程明显气质独特,有一种长身鹤立的挺拔感,是人来人往的城楼下,一眼令人惊艳的所在。
陶沁震惊道,
“程大人亲自出来见你了,还换下官袍了呢。”
果然是亲爹。
她慌忙起身,“我...我躲去隔壁...”
人家当然不愿意看到她这个外人在场,陶沁很识趣地溜之大吉。
这下把程亦安也给弄紧张了,若是被爹爹知道她是来走路子的,会不会挨骂?
程明显这厢踏进四方馆,那掌柜的一眼认出他来,如同看到活神仙。
他在官署区外开张十几年了,可是头一回瞧见这位都察院首座下馆子。
掌柜的脑子大约空白了那么一瞬,凭着本能冲去柜台,翻来他准备已久的一张上等绢帛,又回到程明显身侧,激动道,
“程大人,贵步踏贱地,本店不胜荣光,能否请大人给小的赐一幅墨宝。”
程明显的墨宝谁有?
谁都没有!
不对,早些年也有,只是后来明澜长公主重金收购,程明显就不再写了。
掌柜自打开酒楼起,不遗余力收集朝廷官员的墨宝,如今谁都不缺,就缺程明显。
程明显当然不会答应,只视线在他身上一落,还很客气地颔首,就问身侧侍从,“安安何在?”
侍从往上一指。
程明昱迈上楼梯,程亦安已经出来迎了,端庄地朝他屈膝行礼,“给父亲请安。
大约是这么多年固有的印象,让她在程明昱跟前不敢出一点差错。
程明显看着亭亭玉立的小女儿,眸色如冬雪初融,露出笑意,“苹苹。”
私下他还是习惯也更喜欢唤她苹草。
程亦安将他迎入雅间,这会儿掌柜的已屁颠屁颠亲自来伺候,程明显便跟程亦安道,
“时辰不早,爹爹还欠苹苹一顿饭,不若今日在这里用了晚膳再回去?“
程亦安也有此意,豪爽道,“嗯,我请客。”
说着便问掌柜的招牌菜有哪些,让程明显点菜。
程明显失笑,雍容地往后靠在背搭,“苹苹点自己喜欢的就好。”
程亦安猜到这位父亲公务繁忙,平日没心思在吃食上,就没跟他客气了,点了大约六七个菜,便让掌柜的出去了。
程亦安亲自给他斟茶。
程明显看着忙活的小女儿,笑问,“苹苹如今有了私房钱,着实可以请爹爹一顿。”
程亦安哂笑,这钱还不都是他给的。
“那父亲您呢,您有私房钱吗?”
程明显摇头,“没有,爹爹从来没有私房钱。”
程家账面的银子他随时可以动,身边人什么都备齐全,他也从不缺什么,没有用银子的时候,若非亚岁宴分红,他这辈子都没机会碰银子。
程亦安望着对面如高山般隽秀雍容的父亲,心下感慨,难怪别人他不食人间烟火。
陆栩生也一样,从未把银子当一回事,若非她逼着,陆生压根看不上陆家那点子家业。
像他和陆栩生这等将家国大义搁在心中的男人,黄白之物是对他们的亵渎。
不过终究不是神仙,人要接地气。
爹爹对程家治理有方,而陆生呢如今也很上道。
“既然您没有私房钱,那往后女儿请您的客。”
此话正中程明显下怀,很认真道,“那可不能食言。
上菜还需时候,程亦安就不磨蹭了,笑吟吟问他,
“您近来手中可还忙吧?”
“不忙。”以防女儿往后不来寻他,程明显果断撒了个谎,“都察院上百御史,爹爹无需事必躬亲。”
一句“不忙”,倒是叫程亦安不知该如何接话,于是又绞尽脑汁寻话头,“是这样的,您这两日不是在查工部的那个案子么……”
程明显看着小女儿难为情的模样,失笑道,“傻孩子,你跟爹爹客气作甚?有什么话就直说。”
程亦安闻言长处一口气,面颊交织着懊恼和惭愧,
“女儿给您添麻烦了,女儿今日是受人所托,想打听工部漕船之案。”
程明显倒也不太意外,以程亦安乖巧的性子,若无大事不会来官署区寻他,于是正色问,“所问何人?”
“工部员外郎刘鑫。”
程明昱回想案情始末,回道,“通州码头河堤建造账目上有刘鑫的签字,不过他并非此事的主理人,应当不知里情,不会有大碍。”
刘鑫那个人,程明显有些印象,老实本分,作奸犯科的事不会做,大抵是没留心眼被人诓着过了一下手,查案也有章程,文书账目上有任何人的签字均要问话,刘鑫自然也在其列。
程亦安听了这话,心放进肚子里,也不再多问,
“那女儿就放心了。”
恰在这时,掌柜的亲自带着人来上菜,程亦安也起身打算给程明显布菜,程明显哭笑不得摆手,
“傻丫头,爹爹跟前忙活作甚,你只管坐着吃。”
程亦安咧嘴一笑,“那我就不客气啦。”
四方馆的菜式闻名遐迩,闻着味儿可香了。
虽说与父亲还不到特别亲昵的地步,只要有他在,程亦安有一种莫名的心安,就仿佛天塌下来还有他给她撑着,吃起饭来也香。
程明昱静静看着她,漂亮的鹅蛋脸,水汪汪的一双眸子,模样其实美得很敞亮,偏生性子温软乖巧,跟她母亲一样,没什么城府,程明昱微微有些失神。
雅间内摆足了炭盆,很是暖和,程亦安又喝了几口热汤,这会儿额尖冒着细汗,正停下来要擦呢,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来,温热的帕子在她额尖停留一瞬,替她拭了汗,
“又没人跟你抢,慢点儿喝。”
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娇憨无比的小姑娘,
陆栩生会疼人吗?能细心妥帖照料她吗?
程明昱眉间微蹙,有些后悔过早将她嫁出去。
程亦安呆呆望着他,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让程明显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可就是这份威慑下的温和,才容易让人受撼。
爹爹真的很有耐心,也很细心。
若是打小做他女儿,大概也会被养成二姐那般无法无天的性子。
程亦安这会儿忽然明白长公主为何这般痴迷爹爹,像爹爹这样的男人实在是世间罕有,陆生就丝毫没有爹爹这份细心和耐心。
“您也吃呀。”程亦安见他不动筷子催道,
程明显含笑,“好,爹爹也吃。”
一刻钟后,掌柜的听到里面似乎放了筷,立即又狗腿地送了一盘果子来,果子盛在一个银镀金的小锅里,“今日刚从闽南到的果子,用水温着呢,程大人与少夫人尝一尝,爽口着呢。
程亦安尝了一个,味道确实不错。
那掌柜适时跪下来与程明显磕头,
“程大人,小的指天为誓,您的墨宝绝不对外出售,只留作传家宝,还请您赐一幅墨宝吧。”
程明显神色平静看着他,“并非程某惜字,是不愿害你受祸。”
掌柜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可以不对外售卖,只是那长公主强抢他又该当如何?
程亦安念着隔壁的陶沁,不敢留程明显,便起身送他出门。
程明显倒是猜到她还有应酬,不许她下楼,“别吹着风。”
便率先离去。
程亦安这厢唤来陶沁,将那话告知,陶沁自然喜极而泣,只道绝不外道,只悄悄告诉姑母便是,程亦安晓得她心急,吩咐人先送她回去,自个儿慢悠悠出门,将将行至四方馆门口,却见一人呆呆立在台前的雪雾里,凝望城楼的方向。
她身上一件斗篷都未穿,一身曼妙的香云纱缎面长袍,风姿绰约,漫天的雪沫子飘下来,行人来往匆匆,唯独她矗立不动,俨然成了一块望夫石。
程亦安见状连忙将自己斗篷卸下来往她身上一罩,抱紧了她,
“殿下,外头风这样大,您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长公主痴痴盯着远处程明显消失的方向,委屈地跟个孩子似得,
“我这不正在屋里听曲,听说你爹爹出门下馆子来了,顾不上穿戴就追出来了。”
程亦安扫她一眼,这哪里是顾不上穿戴,这分明是盛装打扮,头戴步摇,胸挂?珞,手上戴着的是最娇艳的珊瑚手串,眉尖如远黛,眼尾点了一对桃红妆,要多明艳有多明艳。
再看双手,早已冻僵。
程亦安恨铁不成钢,非拖着她上了马车,从侍婢手里接过炉子塞她手里,可长公主非要撩开车帘,迟迟不肯挪步。
程亦安虽心疼她,却也担心她做出出格的举动,小心翼翼问她,
“您方才没把我爹爹怎么着吧?”
长公主没看她,语气还很低落,“我能把你爹爹怎么着?我若能怎么着,三十年前就着了,何至于到今日,其实你爹爹又不是没法子对付我,他是不屑罢了。”
长公主说到这里,委屈地落泪,“我倒是情愿他对我下手,至少我这个人被他惦念过……”她忽然抬头看着程亦安,
“安安,你说被你爹爹搁在心里,该是何等滋味……”
程亦安心头一跳,生怕她又生出什么歹念来,满嘴胡诹,
“这您就多虑了,我父亲绝对是个冷情冷性之人,他心里哪有什么情情爱爱,更不可能有什么女人,否则也不至于传出克妻的名声!”
“哎,您实在不必将他搁在心上,您是堂堂长公主,可不能耽迷于情爱,您得给我们普天下的女人做表率呀!”
长公主失神道,“那我该怎么办?”
程亦安信誓旦旦给她出主意,
“自然是听曲看戏,没事打打马球,去燕山泡泡温浴,实在不成,瞧瞧府上侍卫比武也成呀!人哪,当及时行乐。”
长公主听了最后一句,恍惚想起什么,立即拽紧了程亦安的手腕,
“你说得对,我想起我在公主府给你养了一对男宠,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今日我的雪庐里恰恰温了鹿酒,走,咱们不醉不归。”
程亦安一听笑容僵在脸上,慌道,“殿下,臣妇不能去,这不合适。”
长公主已经吩咐侍卫赶车,回头皱眉道,“怎么就不合适了?方才是谁说女人不能耽迷于情爱,要及时行乐?你难不成怕那陆棚生?他若不许你养男宠,你休了他便是...”
程亦安叫苦不迭。
这会儿装晕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