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起,奉天殿的上空便浮现一层层鱼鳞云,彩阳渐而晕成团团光晕,已不复朝晨的绚丽。
胶州大案一起,引起北齐震动,一刻钟前,八百里加急送入皇城,已有铁骑在宣府外频扰,与其同时,江州一带突发罕见瘟疫,有蔓延江浙之势,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害得皇帝午膳都不曾用,迅速召集文武肱骨来殿,询问对策,殿内静若无人,十几位绯袍大臣躬身默立,纷纷眉头紧皱无一人吭声。
终是有人耐不住,嘀咕几声,起了兴头,少顷众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建言献策,只是顾着这头顾不着那头,皇帝均不满意,直到有一人执笏越众而出,行至殿中朝皇帝遥遥一拜,
“臣以为此间看似内忧外患,实则只江州一事可称之为忧,北齐胶州不足为虑,无需冒然应对,操之过急。”
这话如一缕春风抚平皇帝心头的烦愁,皇帝很有兴致,立即问,
“程公何以见得?“
只见殿中那清隽男人缓缓抬起脸,这是一张任何时候看过去依然让人惊艳的面庞,骨相清俊,皮相贵气,眼似沉着一团幽光,有着刚柔并济之美。
偏他身形清正似松,绯袍加身,无风而动,任何时候立在人群,均能天然般与他人屏开,有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超拔,这等气度也难怪几十年过去了,“风华绝代”四字,也仅仅用于他一人之身。
程明昱静静望了皇帝一眼,并未立即开口,皇帝明白了,这是要密议。
于是皇帝立即拨了拨拇指处的扳指,淡声道,
“诸位爱卿先退下,程公随朕来御书房。”
片刻,程明显跟着皇帝往东偏殿去,跨进御书房门槛时,皇帝侧脸问了一句,
“栩生怎么还没来?“
陆棚生在皇帝这跟亲儿子似的,甚至比宁王还得得宠。
那内侍答,“世子陪宁王殿下去城南大营巡兵去了,说是得申时方回。”
皇帝轻轻啊了一声就没再说话,随后君臣进入御书房,皇帝落座后示意程明显也坐,程明显立着未动,
“《孔令》有云,臣不敬君,则天威不立,天威不立,则四海难夷,臣身为左都御史,诸臣之首,当做表率,忠君,敬君,慎言慎行。”
瞧,就是这么个将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任何时候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皇帝失笑摇头。
程明昱声望隆重,门生故吏遍天下,身为皇帝心里难免有些忌惮,可就是程明显这个人,他极有人格魅力,实在叫人恨不起来。
啃朝中最难啃的骨头,生死置之度外,从不居功自傲,不徇私,不结觉。在内对皇帝毕恭毕敬,简在帝心,在外中正明辨,通达治体,像是一部行走的大?律法,有他在,朝纲不乱,他这个皇帝坐的很舒心。
更难得的是他人品贵重,克己自省,上负江山社稷,下负家族兴衰,不知私欲为何物,为世家楷模。
“这世间若只剩一位君子,非程公莫属。”
那程明显听到“君子”二字,眼神忽然变得苍茫,好似有一片阴霾覆过,发出一声极低的自嘲,“臣不敢当君子二字。”
“哈哈哈,程公此言,将世人置于何地呀。”
皇帝只当他自谦,没往心里去,挪了挪桌案镇纸,正色问,“程公说说,北齐如何应对。
程明显回神拱手道,“今晨臣与陆佥事议过此事,有一个主意,请陛下斟酌。”
“程公讲。
“明面上遣一人前往北齐议和,做谦让之态,私下顺着胶州之案的线索,着心腹私通北齐,北齐有两座城池乃大齐赋税之源,其一乌兰城,此城专造民用铁具,可着人暗地里在这收购铁具,抬高物价,则北齐工匠均弃弓箭武器而锻造民用铁具,
军备废弛,其二乃库宁城,此城倚靠东北深山老林,皮毛生意冠绝天下,亦可着人在此地收购皮毛,尤其是马皮马毛,则北齐御寒之物均会外流,战马损伤,不出三年,北齐战力下滑,不战而屈人之兵。”
北齐与大晋不同,大晋盐铁官营,而北齐全民皆兵,所有武器和战马均由战士自个儿配备,一旦战马损耗,武器不够,北齐铁骑便如折翅的鸟。
程明显与陆棚生不同,陆栩生善战,敢战,但明显始终怀悲悯之心,上兵伐谋,不到万不得已不出兵,将士的命也是命啊。
皇帝听到最后,捋须长笑,“程公之阳谋,当世无人能及。”
程明显神色依旧,只垂首道,“陛下谬赞,至于江州,可命太医院组建一队防疫人马,由禁军护送南下,先隔离封山,再行救治…………”
程明显话未说完,皇帝叹道,“江州乃赋税重地,一旦瘟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遣禁军和太医南下并不难,可难的是已近年关,国库空虚,急缺物资。”
程明昱听到这里,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国有难,臣下不得不为君父分忧,程家前不久刚将所有租收起来,臣取其五捐献国库,用于赈灾。”
皇帝闻言做慨然状,立即起身绕出御案,来到程明显跟前,抚着他肩头,
“卿乃社稷之臣。”
程明昱连忙垂首,“臣不敢当。”心想,您将亦彦安插在户部,不就是这么个目的么。
程亦彦管的就是国库收支。
皇帝当然不会心虚,臣子终究是臣子,一切皆为君为朝廷服务。
再看程明显,今年四十有五,体态清隽,气度清越,面颊无丝毫赘肉,通用官袍穿在他身上恍若为他量身定制,观之,赏心悦目,也难怪皇妹痴迷他达三十年之久,反观他自己,明明比程明显还小些,却已大腹便便...皇帝心里懊恼一声,后退
一步负手道,
“今日老太君大寿,朕却将你从宴席上拽出来,心有不忍,趁着时辰还早,程公快些回府宴客吧。”
程明显也不再耽搁,再施一礼,退出了御书房。
出了门槛,迎面一股寒风扑过来,云层彻底遮住了苍穹,程明显望着那层乌云,眼底的光也随之慢慢散去,双目沉沉如同填平不了的深渊,漫步离去。
程明昱素来自律,白日卯时起前往都察院处置公务,下午时初刻回府料理族务,夜里亥时初刻安寝,几十年如一日,若非特殊情况,从无更改。
他就像是矗立在天地坛旁的那块表。
严谨…………无趣。
申时初刻到,该回府了。将将出午门,登上马车,随侍打前方急马奔来,
“家主,出事了,那四房的二老爷在议事厅闹事呢。”
程明昱一愣。
这一日还是来了.....也终于来了。
不做迟疑当即弃车骑马,往程府疾驰而去,来到南府大门前,果见门槛内外人头攒攒,
众人见他翻身下马,立即恭敬让出一条道,
“家主好。”
“给家主请安。”
晚辈纷纷见礼。
众人望着这位族长恍若高山仰止,无比敬畏,心想族长出面收拾闹剧来了。
然而,他们看到的是程明显越至程亦安跟前,将程明?掀翻,对着他没有丝毫迟疑地说,
“是我。”
这两个字并不重,却足够清晰地传达到在场每一人耳中。
现场鸦雀无声。
程亦安望着这道从天而降的背影,脑子像是被塞入浆糊,几乎已无法思考。
这道背影,她当然不会陌生。
如果说大晋朝廷有两道脊梁,一道是陆棚生,一道便是堂伯父程明显。
而此刻那个让程家所有人敬畏如虎的堂伯父,矗在她跟前,告诉所有人,他是那个兼祧她母亲的男人。
怎么可能?
谁都可能,不可能是他呀。
程明?被程明显折断了一根手指,脊背撞在石阶上,疼得他额尖细汗直冒,直打哆嗦,他顾不上伤势,忍痛抬起龟裂般的双目,视线如刀直碓上来,
“是你?”
程明显面无表情看着他,语气平稳依旧,“从此时此刻起,安安与你再无任何瓜葛,你若再出言不逊,滚出程家。”
“呵……”程明?扶着台阶慢慢直起身,步子踉跄来到程明显跟前,他借着一步台阶与程明显目光直挺挺接上,齿尖仿若要咬出一丝血来,眯起眼,满嘴嘲讽,“我滚出程家?”
“程明显,我以为你会觉得对不住我!”
程明显脸上掀不起丝毫情绪,“没有任何人对不住你,你出事的消息传来,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而你躺在边塞草原醉生梦死,你有足足一年时间递个消息回来,那时你做什么去了?”
“我没有!”这才是程明?后来每每想起最懊悔的事,
他忽然咆哮起来,“我不知我出现在朝廷牺牲官员的名录中,我以为……”
程明显无情地打断他,“每位出征官员身上均佩戴符牌,而你的符牌落在战场,打扫战场的将士当然将你列入阵亡之列。你的符牌不在身上,你自个儿不知道吗?”
程明?哑口无言。其实他也曾递过消息的,只可惜那消息不知为何不曾送入京城。
可也仅仅是一瞬的黯然,他又跟发燥的狮子,朝着程明昱吼道,
“程明显,枉你为族长,享誉四海,你也觊觎芙儿美色,将她霸占.....
“住口!”
老太太颤抖着身勤力一喝,眼神死死盯着程明,十分失望道,
“此事,无关明显,也无关芙儿,一切错皆在我,皆是我一人所谋!”
程明?难道就不恨他母亲吗,他恨得咬牙切齿,打台阶奔下来,双手拽着老太太的胳膊,摇晃道,
“对,你为什么要逼美儿做这样的事?你不逼她,她不会死,您就不能等等我?等个两三年!”
老太太大约是气昏了头,抬手又是一巴掌拍在程明?面颊,
“你放肆!”
程明?被她打懵了,酒劲也醒了过来,愣愣不吱声。
老太太用了这一番力气,已是身心疲惫,剧烈喘气,
“你以为我不想等?”
她颜颜巍巍拄着拐杖往里走,挨着议事厅西面的圈椅坐下,众人跟了进去,或战或坐,聚了一厅人。
老太太满目灰槁,接着道,“从你战死的消息传回来,我和芙儿婆媳俩日日相对抹泪,她总是不信,隔两日便去香山寺给你祈福,我也总觉得我儿子还活着,不愿给你办丧事,可一月过去,两月过去,最后等来朝廷的抚恤银子,连伤兵都运回京
城了,我的儿却死在战场,灰飞烟灭.....”
老太太想到这里痛不欲生。
“你爹爹没什么出息,素日在族中被人欺负,又死的早,我一人拉扯大你们三个孩子,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你兄长资质平平,你三弟至今不曾考上科举,唯有你,是我们四房唯一的进士,我所有指望都在你身上,而你却死了,我怎么能接受
啊?“
她弯下腰艰难地用袖口拭擦眼泪,“我想给你留个后,倘若将来,朝廷看着你战死的份上也能优待孩子,过继自然是个不错的法子,可你十三叔家的情形你也知道,他那个小儿子早逝,后来过继个孙子,三岁大的孩子后来养熟了吗?明面上占着
你十三叔家的产业,私下却贴补自己亲娘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二来,你大哥当时也没生儿子,我去哪过继去?“
“我问过美儿的打算,她决心为你守节,美儿心善又是个最温顺乖巧的孩子,她父母双亡,在京城举目无亲,她能去哪儿?我又能给她嫁什么好人家?我想也好,那我们娘俩相伴过日子。”
“后来我带着芙儿回乡给你守丧。”
“我虽应了下来,可日日看着那么貌美的小娘子,柔柔软软的模样,心里就一阵担心,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恐她招来祸事,不仅损害四房颜面,害你九泉之下蒙羞,恐连她也去了性命,“
“果不其然,时不时便有人打她的主意,悄悄送坠子的,递香巾的,那些个龌龊男人把美儿当什么了,好好的活泼娇俏的小娘子门都不敢出了。”
“原也没起这个念头,可你这一死,四房没了顶梁柱,人人踩在我们头上欺负。娘咽不下这口气呀,你爹死丢下烂摊子给我,你死,又是一个烂摊子。”
恍若回到了当年举目无助的处境,老太太痛心疾首好半晌方匀出一口气,
“那时,明显恰恰为他续弦守丧归家,某一日我在程家牌坊前遇见他,那么芝兰玉树的男子,顶天立地,从容不迫,温和地告诉我,若有烦难之事便知会他,他定帮衬我,我便想若有这样的儿子,一生也就不愁了,那一夜回去,我忽然就起了主
意。”
“明显不是立志不娶么?也无后患,不担心他未来的夫人跟芙儿别苗头。”
“他是族长,是一家之主,有他撑腰,芙儿一辈子不会被人觊觎,她可以安安稳稳带着孩子过日子。”
“更重要的是,只要说服他兼祧,我们四房便有了真正的靠山,这是百利而一害的事。”
“兼祧之事,古已有之,虽近些年不提倡,可我们程家还是有的,当年你七房叔伯家也是兼祧了一房。”
“我定了主意后,立即寻芙儿商议,芙儿死活不肯,我也不敢逼她。”
“可紧接着发生了一桩事,“老太太说到这里,满脸的皱纹恐要挤在一处,恨道,
“美儿总躲在屋子里不是事,有一日风和日丽,我劝她出门采采花,回头做些胭脂水粉,送一送旁房的妯娌姐妹,通人情有个照应,她应下了,那日她不过是去程家堡后园子里采个花儿,就被人尾随,那个混账拽着她的手差点将她拖入山林
子!”
“幸在程家家丁发现及时,将她解救了出来,明显得讯也将那混账责打二十板子,砍了他一只胳膊,将之发配边境,从此之后,芙儿整日悄悄抹泪,越发连屋子都不出了。”
“我乘势再劝她,告诉她,“孩子,你生得这般貌美,婆婆无能,护不了你,你那些个兄弟瓜田李下,也容易被人说道,你兄长那日与你说一句话,那金氏便骂了好一阵,给你脸色瞧,孩子,你难道一辈子要这么委屈吗?那明显不再娶妻,你无后
顾之忧,他人品贵重,也不用担心他纠缠,只等你有了身孕,你们便可断了往来,
““婆婆知道你是个最端庄本分的孩子,过不了心里这关,可你应下来,生个自己的骨肉,你也有了指望....还给明留了后,这对你,对我们四房都是好事啊。‘我将此间厉害分析明白给她听……”
“芙儿含着泪终究应下了。”
“接下来我先寻到当年待你父亲最为亲厚的一位伯祖,与他说明缘由,你伯祖几乎不做二想便答应了,他领着我寻了另外三位族老,也就是你五叔,十二叔,十八叔。”
后两位老太爷此刻就在现场,纷纷站出来朝程明?颔首,
“没错,当时这个主意是我们共同拿的。”
他们一道寻到北府老太太,北府老太太当时另有打算,
“那就干脆让美儿改嫁明昱算了。”老祖宗见过夏芙,是个能让人喜欢到心坎上的姑娘。
“我当然不答应。”老太太说,“这与四房有个明显的孩子是迥然之别,我苦口婆心劝大嫂,就差没跪下了,最后终于逼得大嫂首肯。
“接下来只剩明显本人,我们磨他磨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吧,他是族长,子嗣繁荣也是他的责任,四房已经这样了,他不拉一把也不像话。”
“他本房不娶妻,替族弟兼祧一房妻子搁在四房,也不违礼法。”
“放眼整个程家,还有谁比明显更合适?”
“几层长辈压下来,最终我们说服了明显,而在此之前,明显与芙儿尚不曾见过面,何来觊觎美儿美色一说?”
“事情议定,只差过明路,然而你堂伯母却念着明显守丧期满,恐那明澜长公主事作祟,故而提议,先压下不声张,待孩子出生,两人以后不作往来,届时再与族人言明,料想那长公主也不敢为难芙儿。”
程明?死了,兼祧名正言顺,程明?活过来了,便不合情理,除了?下别无他法,后来收到程明?活着的消息时,老太太果断寻到北府老太太,施雷霆手段,将当年的事遮掩干净,这是后话。
“二人守丧期满,事儿便提上日程,我也问过医师,什么日子同房有便于受孕,除了那些日子外,他们二人不再见面,三月后吧,芙儿有了身孕,明显回京赴任,芙儿便在老家养胎,“
“后来证明我的决断是对的,自那之后,再无任何人敢打芙儿的主意,芙儿安安稳稳过日子,脸也胖了,人也精神了。而我们四房的境遇也肉眼可见地转变。”
“唯一不顺心的就是,生下的是女娃,我不死心呀,我好不容易说服明显答应兼祧,难不成又去过继旁的孩子?我左思右想,一事不二主,决心故技重施。”
说到这里,老太太停下来,掩面泣不成声,
程明?挪着膝盖来到老太太跟前,赤红着眼问,“所以,芙儿便跳崖了?”
老太太一面拭泪一面哽咽,“自从她生下孩子,便得了产后阴郁之症,时不时落泪,我想着换个地儿她心情些许好些,便带着她和孩子回到京城,“
“有一日,明显听闻我们回京,使人送了许多玩具给孩子,也有一些丝绸首饰给芙儿,我见芙儿盯着那些首饰失神,顺道又将兼祧之事一提,芙儿沉默了许久许久,两日不曾说话,直到有一日她突然笑了,心情很好的样子,抱着安安跟我说,‘我
近来常常梦到我母亲,想去香山寺给她祈福,安安就拜托娘照看。‘‘‘‘
“她走到门口,还回过神来跟我笑,“娘,您要小心,别摔了安安。‘我抱着小安安,头也不抬回她,安安是我的命根子,我哪敢摔她?
“孰知她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老太太失声痛哭,望着膝下的儿子,“明?,万方之罪,罪在我一人。”
“明显是我所求,芙儿是我所逼,你谁也不要怨,怨我吧。”
“这些年我们得了明显不少好处,若再怨他,便是过河拆桥,没脸见人了。”
程明?枯坐在地,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神气,说不出一个字。
暮色氤氲,廊庑外的风灯次第点起,长风灌了进来,将案头灯火扑得忽明忽灭,仆从立即寻来灯罩将烛火罩上,议事厅内忽然静极了,唯有老太太时不时的抽泣声。
程明显漠然听着一动不动,恍若一个局外人,好似那些岁月便如老太太言语这般,轻描淡写就揭过了,他沉默一会儿率先开口,
“从今日起,安安与四房再无瓜葛。”
老太太闻言扶几起身,“不可!”
她拄着拐杖,指了指两位族老,半是施压半是恳求,“明显,当年的事几位老都在场,你也亲口白牙允诺过,安安是四房的孩子,这事上了族谱,无可更改,你是当朝左都御史,我们程氏家族的掌门人,你不可言而无信。”
可程明显眼底没有丝毫可商量的余地,“您当年也答应,不让我女儿受一丁点委屈,这些年我私下给你们四房贴补多少,您心知肚明,三位族弟的公差是我安排的,几个侄儿能去国子监入读,也是我之意,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换取安安
平安无忧长大,可今日之事,你也瞧见了,是您老人家食言在先!”
老太太急得跳脚,她的谋划好不容易见了真章,岂可中道崩殂,“明显,我不答应!这些年我待安安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让她住最好的院子,吃最精致的小食,我的亲孙女通通靠后,若非我恶心教导,又如何养出这么天真烂漫的姑娘来?”
“至于今日之事,我也给你交代。”
老太太凄色一收,扬声道,
“来人,将那苗氏捆起来,送回老家看着,永不入京,芊芊也跟着回弘农,交予老嬷嬷教导!“
立即便有管家进来,带着几个婆子将那苗氏和程亦羊带下去了,那苗氏嘴里还不老实,
“什么大户人家干什么龌龊事!”
可惜很快她的嗓音被闷在一团棉布里。
紧接着老太太看向程明?,含痛道,
“至于明?,他也不配留在京城,庆儿往后由我亲自教养,而你们一家三口,便去弘农服罪,往后不必回来了。”
后面这话便是与程明?说的。
很显然老太太已经放弃了程明这一支。
那苗氏的儿子程亦庆含着泪跪在门口给老太太磕头,“孙儿谨遵教诲。”
料理完这些,老太太拂去眼泪,与程明显道,“如此,院子里都清净了,安安归宁也无烦心事,你满意了吗?”
可惜这位素来严谨克制的男人,眼底闪现几分散漫和无情,“已经迟了,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欺负安安的机会,族谱在我手里,我行族长之权拨乱反正,你无权过问。”
程家族规纵然森严,可族长有一票否决之权。
他盼这一日盼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朝思暮想,若非顾念她们母女声誉,早早就将孩子认了回来。
老太太气死了,将拐杖一扔,在地上发出一阵尖锐之声,
“你这是要逼死我!“
程明显可是在各国政要之间纵横捭阖的男人,程家族内这点阵仗压根不在他眼里,他看都没看老太太一眼,转过身,目光缓缓落在程亦安身上,清湛的眼神在那一瞬恍若触及岩浆,化为漪漪温水,他喉咙?动片刻,慢慢来到亦安跟前,
“...“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以父亲的身份站在她跟前。
绰绰约约的光芒浇注在她周身,还是那张玉雪可爱的脸,一如幼时。
“苹苹,你愿意跟着爹爹回长房吗?”
##...
程亦安神色晃了又晃,视线落在他肩头不曾上移,
苹苹这个字眼她已多年不曾听到,少时祖母气她顽皮,偶尔还斥她几句“丫头”,待她长大后就再也没人唤过。
她记得祖母提过,这是她母亲给她娶的乳名,她闺名“亦安”,小字苹苹,寄托着父母美好的祈盼,期盼着她平安顺遂一辈子。
“亦安”二字是她父亲所取,所以这个父亲是堂伯父吗?
也庆幸她经历了两世,知道整个事情经过后,她比预料中要平静许多。
她也如是平静问他,“那我娘怎么办?“
她记在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母亲何以自处,她不想让那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在死后被人说道。
程明显心头沉痛,喉咙剧烈翻?一阵,慢声开口,
“若是你母亲在天之灵愿意,我迎她牌位过门,再将你记在她名下如何?”
“我呸!”
这下那程明?又挺了尸,狼狈地站起身,阴狠盯着程明显,
“你做梦,芙儿是我妻子,你休想得到她,哪怕是牌位,你也别指望。”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心腹小厮去取来夏氏牌位。
程家宗祠供奉着列祖列宗,位置也有限,许多偏房的小支牌位就搁在自己院子里,夏美的牌位就供在四房内的小祠堂内。
片刻那小厮捧了来交给程明?,程明?将之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跟个无赖似的盯着面前的虚空,
“芙儿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她。”
程亦安见状不怒反笑,三两步上前来,
“您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她嫁了你,可不是你的附属,她既然最后选择跳崖自尽,也意味着她想脱离这个苦海,不想留在程家。”
身为儿女,她不能为母亲尽孝,唯一能做的便是遂了她临终心愿,帮着她离开程家这个牢笼。
主意已定,程亦安长出一口气,正色道,
“程明?,我代我母亲与你提出和离,我要将我母亲的牌位移出程家!“
程明?闻言只当笑话般,别过脸去,“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答应,谁也不想取走她的牌位。”
然而这时,一道嗓音从外送了进来,清清朗朗,掷地有声,
“由不得你不答应!”
只见陆栩生一身紫褐武服阔步迈进议事厅,腰间系着一条纹革带,裤腿也扎入乌靴中,衬得他长身玉立,别有一番英武轩昂,还是早上出门的模样,可见他该是打衙门直接来的这,程亦安看到他心里莫名定了下。
陆?生用眼神安抚妻子,随后来到她身侧,愧色道,
“我来晚了些。”
程亦安鼻尖莫名发酸,摇了摇头。
陆棚生看了一眼立在程亦安另一侧的程明显,心里微微一哂,整了半日他早早将正儿八经岳父给得罪了。
眼下也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他视线移向程明,
“二老爷,你口口声声维护岳母,可你桩桩件件却将她陷于不义之地,岳母为你守丧之时,你却与旁人风花雪月,你扪心自问,你配做她的丈夫吗?”
那程明?却没理会他这茬,而是冷笑问,
“陆生,你今日也得知了真相,程亦安这样的身份,你还能接受?“
陆栩生闻言长笑一声,
“还真是笑话了,我陆棚生娶的是程亦安这个人,无论她从哪里来,无论她是何出身,入了我陆生的门,就永远是我妻子,谁也说不得她半个字。”
“甚至只要她高兴,这个程字,她亦可扔去!”
那程家几位族老听了顿时大怒,
“你简直大逆不道。”
陆棚生浑然不在意,“我可不比你们,满嘴之乎者也,说着最道貌岸然的话,做着最龌龊的勾当,生生将个妇道人家给逼死。”陆生不欲与之分辨,抬手伸向程明?,
“请二老爷将牌位还于安安。”
程明?死猪不怕开水烫,阴沉着脸睨着陆栩生,“你一个外人,也敢来插手我们程家的事。”
陆棚生不疾不徐回,“俗话说女婿是半子,岳母老人家膝下没有儿子,她的身后事就合该我这个女婿来料理。”说着他叹了一气,“陆某眼里只论是非对错,可别拿那些世俗规矩来压我。”
随着他话音一落,抬手往程明手肘一震,那牌位便离了程明?之手往半空抛来,陆生就靠着这一手轻轻松松将牌位取到手。
那程明?捂着手肘疼得弯下腰脸色都白了,
“你...你简直目无尊长!”
“那也要看你像不像尊长!”
对付程明这等无赖,还就得陆生这样的“兵痞子”。
程亦安见状连忙扑过来,无比宝贝地将牌位接过来抱在怀里。
陆栩生取到牌位后,又与程明显商议,
“程大人,岳母遗愿要离开程家,四房二老爷看是没可能亲自写放妻书,敢问程大人,您身为族长,有权写一份和离书吧?“
让程明显来做这个事,其实并不厚道,但陆生顾不上,只要将牌位移走,岳母便清净了,至于程明显和程明?之间的官司,就与他陆某人无关了。
程明显当然看穿陆栩生的打算,他倒是没有迟疑,
“好,我来写。”
“你敢!”程明?最恨程明显,恨他与芙儿有过肌肤之亲,“你有什么资格写?仗着你是族长便为所欲为。”
程明显没有理会他,吩咐身侧管家取笔墨,而这时,老太太却突然开口,
“安安,这份和离书不如由我来写。”
大家均吃惊地看着老太太。
那程明?更是跟疯子似的要阻止,程明显身后的管事立即扑过去将他给摁住了。
老太太实在太擅长权衡利弊,“安安,我是你母亲的婆婆,这份和离书我来写,比明显更名正言顺,”
程明显毕竟与夏芙有过夫妻之实,难免会被人说有徇私之嫌。
“我想你也期望你娘清清白白离开程家,对吧?祖母没有旁的,只有一个请求,你留在四房,哪怕只要一个名分也无妨………
程明显显然不可能答应,皱着眉正待开口,忽然一道声音唤住了他,
“明显。”
北府老太君由媳妇们接着进了议事厅,她来到程明显跟前,安抚儿子,
“明显,从长计议。”
她目光在不远处的程亦安身上落了落,柔柔静静的姑娘,脸色还有些发木,显然还没从身份剧变中缓过神来,老祖宗心疼地叹了一声,跟程明昱道,
“我知你等这一日等了许多年,盼着孩子唤你一声爹爹,可眼下不宜操之过急,给孩子一点时间,等她慢慢接受你。”
说完,老太君扭身看向四房老太太,语气一变,
“四弟妹,你这些年照顾安安辛苦了,但我们长房也没亏待你,安安不欠你的,如今安安得嫁良人,已不是你我能左右,四房也好,长房也罢,都是程家,她始终是程家女,这一点无可更改,弟妹何必苦苦相逼,惹得孩儿对程家心生抵触?”
“我的意思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安安要的和离书,你给,名正言顺,这份情我和明显记着,至于族谱,由安安自个儿决定,如何?”
不愧是老祖宗,眼界心胸很不一般,这番话说得四房老太太驳不出个不是来。
老太太心知这是北府老太君的缓兵之计,她狡猾得很,以此计博取安安好感,好叫安安早日认祖归宗,也难怪,眼下的安安可不是闺阁女,陆生方才那番话让她有绝对的底气不稀罕程家女的身份。
其实今日被那个混账一闹,已是功亏一篑,长房无日不盯着,只待寻到契机便顺水推舟将人认回去,可恨十几年的谋算断送在这里,老太太再不甘心也已是回天乏力。
手里最后一点筹码,干脆当做人情送出去,至少安安还能念着十几年的养育之恩,维持住人情脸面。
“罢了……”老太太扶着额,身子跌坐在圈椅里,人一瞬像是老了许多,
“好,安安要的,我给。”
最终程明显以滋生事端为由,着家丁将程明?押下去,程明?离开前,带着哭腔问自己的母亲,
“娘,儿子最后问您,芙儿死前可还惦记过儿子?”
老太太闭着眼一动未动,这样的话让她怎么答呢,她置若罔闻。
夏芙已死,当年她到底因何而跳崖,已无法揣度,而程明?的疑惑也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程亦安长出一口气,此间事了,关于亲娘和当年那桩兼祧,还有不少疑惑,程亦安抬起眼,定定望着程明显,
“我能单独跟您说会话吗?我有话想问您。”很客气生疏的语气。
程明昱眸眶一痛,哪有什么不答应的,连忙抬袖往外一指,“你随我来。”
程亦安便将牌位交给陆生,亮晶晶望着他,“余下的事你帮我料理。“
这语气与方才明显不一样,带着温柔和信任。
程明显看了陆栩生一眼。
陆栩生心也跟着一软,接过牌位,“放心去。”
父女俩相继跨出门槛,天黑了,清一色的大红灯笼挂满了石道两侧的树权,灯火若一条火蛇蜿蜒至府邸深处。
里里外外的族人还未散,大家眼底的惊讶丝毫不减,望着程明显的那一双双眼,依旧充满景仰和敬畏。
如果兼祧的是旁人,族人必定颇有微词,可这个人是程明显。
他可是族长啊,难挑的担子他来挑,棘手的事他来料理,旁人是为美色,只有他是为责任,程明显天然有这种人格魅力让旁人觉得他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以至这会儿大家看着程亦安,更多的是便是羡慕了。
羡慕她成了掌门人的女儿。
今非昔比。
再瞧她身侧,一个是当朝文臣之首名满天下的程家族长,一个是令四境闻风丧胆的边军主帅,谁不说她一句命好?
程亦安看着大家炯炯的眼神,心头苦笑。
终究不算很光彩的出身,还不知今日过后,京城会传出什么闲话呢。
这个念头刚从心里划过,灯火煌煌的门口忽然行进来几名内待,只见他们一个个冠袍带履,气度不凡,那为首之人手执拂尘来到台阶下,看了程明显一眼,掖了一礼,
“程大人,陛下口谕。”
程家其余人立即跪下,程明显带着程亦安下台阶施了一礼,
那内侍退了一步,面朝父女俩,含笑道,“陛下说,朕贺程大人认回掌上明珠,特赐玉如意一对给陆少夫人压惊。”
这有如一场及时雨,将可能出现的所有传言绞杀在摇篮里。
连皇帝都认可的身份,谁还能诟病程亦安的出身。
这会儿奉天殿那位,恐怕得高兴得手舞足蹈。
程亦安竟然是程明显的亲生女儿,没有谁比皇帝更乐见其成,既如此,身为帝王就该尽快坐实这个身份,替程明显收拾首尾,他帮了程明显一把,程明显没有理由不领这个情。
程明显倒也没有明显的表情,只郑重一揖,“臣领旨谢恩。”
程亦安接了玉如意交给如惠收着,目送宫人走远后,随程明显来到他在北府的外书房。
明显的书房并不在程府的显要位置,相反离中轴线许远,选了一僻静之地,穿过一片阔丽的长廊,步入一个十分宽正的院子,里头略有些山石点缀,总体布置十分简朴低调,程亦安也无心多瞧,跟着他沿着抄手游廊往里去,在转角却瞧见三
程
人立在那书房外。
打头一人,眉清目正,眼底笑意依旧明朗,正是二哥哥程亦彦,“安安,欢迎回家。”
程亦安看程亦彦素来便亲近几分,想起前世他百般维护,如今细想该都是程明显的安排,比起对程明显的陌生和敬畏,显然这位二哥哥在程亦安这得了个笑脸,
“二哥哥……”
她屈膝行礼。
这一声二哥哥温柔婉转,听得程亦彦心都化了,“咱们亲生骨肉,何须拘礼…………”
不等程亦安多言,程亦彦身侧那少妇含着泪一把行过来握住她的手,
“安安,我可怜的妹妹,可苦了你了。”
程亦彦的妻子,长房大奶奶卢氏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她素来是个端厚之人,方才得知程亦安是嫡亲的妹妹,为她际遇心酸。
程亦安过去只闻这位大嫂贤名,接触并不多,一时尴尬地不知如何宽慰,
“嫂嫂莫哭。”
这最后一位便是长房二姑娘程亦乔了,她倚着墙角俏生生凝着程亦安并未过来。
程亦乔心情颇有些复杂,最先得知程亦安是爹爹亲生女儿,心底不可避免滋生一些醋意,竟有人要与她爹爹宠爱了,可转念一想,程亦安本该与她一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生生被养在偏房无父无母十几年,不可谓不可怜,一时心疼越过那
点子醋意,很快就接受自己有个妹妹了。
兴许习惯了高高在上,还不知要如何与程亦安亲近,她干巴巴打了个招呼,
“咳咳,今后我是你二姐。”
常有人说长房大小姐脾气不大好,程亦安平日是有些惧她的,并不往她跟前凑,她客气地回了一礼,“姐姐好。”
瞧见远处程明显在门槛处等候,程亦安便快步跟过去了。
这边三人目送他们父女进了抱厦,纷纷收回视线。
程亦彦立即严肃地看向妹妹,
“二妹,往后安安便是咱们的亲妹妹,你可不许对她做脸色,安安可不是亦散,她性子弱些,吵不过你,你别欺负她。”
程亦乔一听就皱了眉,“哎哎,程亦彦,你可别太偏心哪,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就嘀咕上了,爹爹平日话少,你却比三个活爹还聒噪。”
卢氏晓得他们兄妹一吵起来就是没完没了,连忙推着程亦彦往外头去,
“行了行了,别吵着父亲和安安。”
外头这对兄妹的争吵声渐行渐远,里屋的程明显和程亦安已落座。
这间抱厦极大,做内书房用,雕镂的格扇一排,隔出一间碧纱橱,格扇年岁已久雕工却十分精细,在羊角宫灯的映照下那些鸟兽兰花栩栩如生。
正北的屏风下搁着一张四方桌,两侧各摆一把圈椅,程明显在左面落座,转身点了一盏银?往对面一推,原以为程亦安会坐在他身侧,不料那孩子却在对面的一条长几前坐下了。
父女俩之间隔着宽宽一条过道。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外的枝叶,衬得抱厦内别样寂静。
廊庑外灯芒如泻,照着雨丝如雾,程亦安看着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慢慢将视线移至程明显身上。
兴许是为了亲近,不给程亦安任何威压,趁着她出神的空档,程明显入内褪下官袍,换了一身常服。
洗旧的茶白长衫,清秀的模样,一双眼静静望着她,带着克制的温情。
程亦安见他正襟危坐,也跟着将腰身挺直。
程明昱发现她调整坐姿忽然意识到什么,双手拽了又拽,不知该如何安放,堂堂都察院首座,朝廷第一人,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只是他内敛惯了,等闲人窥不出他的心境。
是以在程亦安眼里,他依旧是那个积威已久,不苟言笑的掌门人。
“接下来我有些事要问您,望您不要瞒我,好吗?”
还是有些怕他。
父女俩的隔阂不是一两日便能抚平。
程明显心头钝痛,双手抚在膝头,温和道,“苹苹只管问,爹爹知无不言。”
爹爹?
程明?自来就不喜欢她,她不敢叫爹爹,每每瞧见亦芊和亦庆亲昵地唤爹爹,她好生羡慕。
如今嘛,程亦安心里喷了一声,叫不出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