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明霞若染。
一点红来金万里,山间云雾在日光之下显得单薄了许多,水雾翻滚之际,流光灿烂。
烟波河畔,风去云散,争先红葫芦滴溜溜转动着,落入赵玄郎手中。
他拎起葫芦晃了晃,从中便有丝丝缕缕的蓝色火焰燃烧了出来,带着阴冷,是那城隍的精魄。
“蓝光如火,这是上品精魄,炼化完全后,足以让你得他主修法术,百鬼夜行被你破去,无有伥鬼冤魂又行不通,御风赶路之术也算要紧,你若得了他那驾驭阴风的法门,也算是得了神行之法,徒步也胜千里马。”
赵普出言提醒,城隍的看家本事就是鼓弄阴风,摄人魂魄,可惜被他布下的杀阵破去,饮恨当场,但这门法术却是妙用多多。
此话说的的确不错,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修行的面面俱到,方方面面实在太多,如推演无间的易术,借物通天的阵法,印刻自然天威的符箓,肉身与兵器的武艺,摘星拿月的神通,下水入火的避灾法,神行赶路的腾云术,纳须弥于芥子的大小如意术··等等等,可以说是三千道八百法,无数旁门。
真要精打细算起来,一人能同修两三门都是逆天,如赵普这般,就是学的阵法与易术;妙音所展露的,则是架海神通;玄郎所修持的,则是武艺与神通,再现兼修其他,则要耗费心力。
好在有葫芦在手,专门收摄精魄,更有七窍玲珑心这样的‘天生根器’能将精魄完美驾驭,甚至是远多于他人的数量,也就有了另辟蹊径来做到诸道同修的可能。
毕竟就常人而言,长期能使用的精魄只有一个;但七窍玲珑心却没有这样的限制,只要炼化了,便都能使用。
“便先回易州城安定情况吧,我也正好度化冤魂,将城隍灵蕴做柴火,将我这蹈海棍给练出来,同开山斧成一套。”
玄郎说着便一拍葫芦,便见蓝色的魂火从葫口飞出燃烧,于他身后聚拢成了城隍的模样,跟着旋身一转,平地便起了一阵阴风,呼呼急旋,裹挟着三人就飞空而起,往那易州城去了。
直到他们离开后一日,才又有人到了这里。
哒、哒。
清脆脚步声响起,有虹光天降,化成了一位黄衫纱帽佳少年,丰神秀整,举动雅静,着销金白袍,左边卧犬,右边飞鹰,手携长兵,静静打量着周遭。
“先天乾坤功布下的阵法,杀了一位名宿,有些本事。”
他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战场遗址,便看出了最关键的一环。
只是眼下,李姓俊郎却并未下马,而是冷冷的盯住了烟波河下游,与山脚相连之处,淡淡道“黄风岭的人,什么时候也与火焰山土地勾搭上了?”
呼~
话音刚落,便见山下悠悠风来,风过之处,原本的草色清碧、万千露珠瞬间变得浑浊起来,飞起在半空之中,化作袅袅烟气,蒸腾上天。
“当初,四渎龙神之一的赤髯龙于此被降服,被人炼成了飞龙宝杖,原是灵吉菩萨的法宝,可不知怎的,后来生了变故··如今好不容易都烟消云散,落定尘埃,你杨重贵却又想再颠倒乾坤,实在不智。
亦或说,世人推崇的杨无敌之名,真让你信了?左右也不过是名宿而已。”
继而从黄沙中走出了一位头戴斗笠,荆棘缠发的黄袍刀客,骑着大虎,行至山脚下,身后跟着五名手提劲弩的鼠妖。
这些鼠妖膘肥体壮,持着的劲弩更是苦心祭炼过的物件,燃着火,一旦中箭,足以叫人焚身当场。
“呵,你这黄风岭来的虎伥,也想插手?天命人有很多,但更多人的命,却只有一条。”
李姓俊郎看穿了来人跟脚,手中长兵蓦地挽了一个枪花,唰的指向他们,起了杀心。
“非也,我家大王有一块心病。”虎伥说着,缓缓抽出了腰间的细长横刀,寒光一闪间,刀鸣伴着虎啸同时爆发道“他啊,不想见到飞龙宝杖再出世!”
铛!
刀枪对撼,黄铜钟鸣。
悠悠钟音回响,震荡在易州城内,赵普缓缓放下手中的木桩,抱怨道“我可是伤病在身,你还舍得让我来做这苦力活?
布下那阵法,我可得休息上三日。”
“都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只是想看看道士撞钟是个什么模样,可惜你不会之乎者也,不然也能装个三教混流。”玄郎调笑,在旁的妙音也不禁嘴角一扬,右肩上立着的鹦哥更是呱呱道“道士撞钟,和尚画符,儒生又做什么?”
“儒生呱呱叫!”赵普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也懒得跟个鸟儿计较,寻个角落打坐,运功疗伤去了。
半日时间里,他们已经假借城隍精魄稳住了城内局势,本来事情没这么容易,谁知晓之前的县令被城隍杀了,那家伙更是发癫将城中刺头与大户屠戮一空,余下的人手官员等皆慑服于伪神淫威,半点也不敢质疑,反倒叫他们占了便宜。
玄郎化身城隍下了几条命令,暂停了香火供奉,宣布自己要闭关一段时间,将赵普与妙音推出去当作‘庙祝’来暂代权力,管束城中事务。
人们也不知这城隍捣鼓着什么勾当,但能活着也没谁愿意去死,便欢天喜地的归家去了。
至于那些官员,也不乏心思多的,只是在两人法术的敲打下也老实起来。
这一番变化下,玄郎却意外的发现,聚拢在城隍庙内的香火愿力却是越发的多了。
“左道旁门,难怪会被称为捷径。”他摇了摇头,怪不得神庙势力敢跟黑风山叫板,这凭借着香火快速增长实力的方法虽然后患无穷,令人神智蒙昧,偏激愚蠢,却也能逞一时之威风。
左道法术全部都是挖掘七情六欲,开发人心念头的路线,不管这心灵情绪的力量是靠着宣扬事迹,从外界收集过来的、还是完全发于自身,都会跟本人的性格、作风有很大的牵连。
如山神的贪婪苟且,城隍的偏激自大,这种红尘浊气的造物会明显影响人的‘神智’,说是利令智昏也无妨,所以才会有神佛妖魔一入红尘就‘迷失’,变得愚蠢,身在劫中而不自知的情况。
见此,妙音面色悲苦叹道“这套香火法子,也是天上与西边玩剩下的,如黑风山的献祭、黄风岭的化石、小西天的塑金身、黄花观的仙蛊、通天河的跃龙门、火焰山的红莲净身··等等,都是变种后的路子,都号称能够长生成仙,嘿嘿,实际上,里子里都还是这套榨取万灵血泪的香火法子!
芸芸众生,皆是盘中餐啊。”
妙音来历神秘,言语之间更是见多识广,让赵普都有些意外,狐疑的猜测,莫不是真从南海观音道场出来的人物?
虽立志于改变这世道,但玄郎也明白,在没有能与妖王掰腕子,立国平天下的实力前,这些都是空谈。
十日后,庙宇内忽地窜起一条蔚蓝明光,伴着水波潺潺,一口蓝黑二色的长棍顿时飞出,首尾两头套着银箍,上下两节皆是蓝白混同,中央棍身则是黑底铜纹,可因出黄云之形,云朵正中则勾勒着一条龙影。
那正是飞龙鳞片所化,令这原本的铜云棍也成了入门法宝,做了蹈海棍。
“一棍一斧,开山蹈海,倒也相配。”
玄郎满心欢喜,执棍乱舞,荡起的劲风中赫然夹杂着连绵不绝的骇浪冲刷之音,一棍虽落,棍力却连绵不绝,化作浪头般轰轰打来,一浪更比一浪高,丝丝缕缕的水汽绵延长空,令赵普的口鼻间都湿润了起来,不禁惊奇道“此棍同斧头一般,能引水汽?你倒是好机缘。”
演练一番后,他方才松开手,将棍斧二兵放在了原本城隍神像供奉的位置,经受香火熬炼。
而玄郎自己则是盘坐在旁,口诵佛经,以七窍玲珑心之能度化死在这城隍庙内的冤魂。
这一度化就是一日一夜,所去冤魂何止上百,足有千人之多,皆是伪神窃位多年以来所为,这还只是部分,剩下的早已魂飞魄散,连转世投胎的机会也没有。
“乱世之中,难怪道士下山,和尚出庙,都是积攒外功功德的机会啊。”赵普望着赵玄郎背后浮现的一寸金光,不由露出了艳羡之色,这可是实打实的功德,唯有积善行德,度化亡魂才能得到。
这家伙又是在哪里超度的亡魂?
可惜任他苦思,也想不明白是玄郎在心象世界内的机缘,杀一路渡一路,消灾解业,慈悲渡妖。
接下来的日子里,三人也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在此修行起来,顺便整顿了一番易州城内的势力,除了不少人,也收了不少资源。
原本作威作福的地头蛇也不敢如何,眼下是乱世,杀人无法,一言不合满门变香火血食,力量为尊,谁敢胡言乱语?
如此供养下,赵玄郎的修行天赋猛烈喷发,武艺进展堪称日夜精进,看的那鹦哥都直呼“妖怪妖孽”。
当然,每天大补的药膳是免不了的,玄郎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全身精血充沛,自然可以通过苦练,转化种种药材为雄厚的法力,一个人连精血都不厚了,内功外功都是练不好的。
法力,是范围极广的概念,小到真气、大到天威都在其中,最基础的法力,则是人肉身的血气与元神的神识交融而出,对应着万物阴阳共济、一体两面的道理。
所以肉身强壮者也更容易练出法力,魂魄超然者法力也就越强横,二者相辅相成。
终于,一月之后,玄郎破关而出,法力涌出体外,形成了一口金光灿灿的大钟,这一次的金钟上多出了许多花纹,出现了一尊怒目踏火的护法金刚。
就连他的头顶都被罩住,已然将金钟罩修行到了第七关的地步,在一流高手中起高峰,百军围中也横行。
到了第七关,法力硬化保护全身及每一处毛孔,浑身上下哪怕是一根汗毛与发丝也能反震对方攻击;护体金钟上的金刚也非看物,而是能震慑人的精神,融入了些许神打术的奥妙;最重要的是,金漆附着双手双脚,形成了一层‘甲胄’,更带有阳刚佛力,克制鬼物。
但见他双臂一举,金钟罩第七关的法力蔓延开来,竟达到了外放的程度,古朴的金色花纹如针线般串联蔓延,在他两条手臂与双腿上勾勒出了云纹、莲纹,彰显自在清净。
到了最后,玄郎四肢已然化作淡金,更带着古朴花纹,如穿上了一层臂甲,他试了试,质地坚硬,随手一拳就将丈高的大石碎成齑粉,五指一掐就在城墙上掘出坑来,抬脚一跺间,一颗古树便连根震上了天。
赵普啧啧称奇,对佛法也有些好奇道“咦,这金钟罩练到最后,莫不是真要金刚不坏,断诸烦恼?那究竟是算罗汉果位,还是护法金刚?”
“罗汉之中也有阿罗汉与大阿罗汉之分,此功为昔日达摩所创,其最后的成就,恐怕就是这功法的上限,除非后人另辟蹊径,走出新路,或者寻到那门‘易筋经’。”妙音出自南海一脉,知晓较多,便提到了达摩祖师所留的另一门功法。
昔日达摩纵横天下,得极乐正果,留下三大绝学:易筋经、金钟罩、童子功。
其中易筋经最为难得,神秘无比,号称能够提升根基与资质,开启人前世宿慧,取回前世的力量,但下落不明,至今也未证实。
至于金钟罩,五关以下基本成了大路货,但真正的精华却不曾泄露,乃是越往后越强的横练功夫;到了第九关,金漆覆盖全身,已然有几分‘金身’玄妙;再到第十关,便有了化身‘护法金刚’的神通。
而童子功,则是达摩未得道时所创,困难在于一个禁欲受戒,不能泄精破关,因此也是追求者最少的。
“如此也好,一身本事也可试试去斗那灵虚子。”
玄郎长出一口气,已然下了心思,要在今晚再入心象世界,与灵虚子交手。
如今他武艺再进,道行增长,估摸着只需再破一关,就能成就名宿般的层次,到哪也都是个‘头目’了。
而凭借着克制灵虚子的‘赤潮’,加上心猿身要强过他凡俗肉身,又有药葫芦相助,还是很有机会的。
“这样一来,咱们也能动身,继续游历,近来唐国与闽国交战,晋国与契丹对阵,天下也不安定啊,加上那地方··”赵普见他突破,心中安定,便想到了近来听到的另一桩风声。
玄郎静听,眼下局势变幻,各方势力也终于涌出了水面。
黄风岭支持的南汉;黄花观支持的南唐;毒敌大王支持的楚国;小西天撑腰的吴越;通天河坐台的闽国,以及火焰山扶持的荆南,都不是易于之辈。
与此同时,南汉,皇城。
虽已入夜,可朝廷深处,却依旧有话语声响起。
没有烛火,晦暗一片的皇宫内,一位大臣正对着血云缭绕的皇座行礼参拜,开口道“黄风岭派出了人手入晋国,在易州一代遇上了高手,虎伥负伤而逃,出手者不同寻常,是与唐国那齐王齐名的人物·杨重贵,两人是结拜兄弟。”
“齐名的人物?呵呵,钟允章,不必在意这些,朕交由你准备的左道资粮,可办成了?”血烟内,响起了一道嘲弄的笑意,似乎并不看重,只关心着自己的事情。
“回陛下,舆论已经放出去了,律法也修订的更加严苛,税收加大,还有这前朝末帝之遗留,寄托了他的恨意与左道精华。”钟允章弯腰躬身,双手举着托盘奉了上去。
在那血烟弥漫的皇座上,缓缓探出了一只龙爪,不断的淡去,直至拿起托盘时,终于化作了人手,带着末帝遗留收入血烟中。
“很好,朕的宏图,也有了施展的空间,左道之术,有进无退啊。”汉王的声音低沉沙哑,似是龙吟,又如人吼,恐怖莫名。
左道旁门之术,无论是正面还是阴暗面,其实都很难把握。
要想形成并永久维持正面的光伟正形象有多难,只要翻翻史书就知道了,千古以来也没几个人,哪怕是名入史册的大贤与圣皇,到了晚年都难以维持盛况,背上了些污名,其中困难不言而喻。
而像是一些心性低下的人,别妄谈什么正面香火愿力了,连反面的大奸大恶都把握不住。
可在钟允章的眼中,南汉这一脉的皇帝,似乎天生就是把握左道黑暗面的好苗子,太适合奸恶昏君的修行了。
两年前,南汉高祖刘去世,时年五十四岁。其子刘玢继位,改元“光天”,并以晋王刘弘熙辅政。
南汉国力自此以来,一直保持着下滑趋势。刘玢继位后骄傲奢侈,荒淫无度、政事废弛,于是山海间盗贼频起,而这位新帝不仅没有针对高祖后期暴虐政务出台相应的改进措施,反而变本加厉,任由地方官员践踏百姓的利益,使民生更为困苦。
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农民迅速组织起一股声势浩大的起义军,可惜后来这场中天八国王的起义被镇压,但是刘玢依然没有反省,继续长夜作饮,不亦乐乎。
见他如此,如今的汉皇,昔日的晋王刘弘熙顿生政变之心,便在一年前夺位称帝,改元应乾,改名刘晟,谥刘玢为殇帝。
可事实总是令人大跌眼镜的,谁也没想到,刘晟比他的父亲和兄长还要残暴。
他继位后,屡诛大臣、兄弟,数年之间,诸弟被他诛杀殆尽。诛杀宗室亲王同时,亦开始着手排除朝中参与诛杀殇帝之人和异己。又任用宦官、宫女为政,使南汉国力日益衰弱。
可国力虽衰,国主的道行却愈发高深。
这是举国养一人!吃苍生而成一家!
似是察觉到钟允章的念头,汉王刘晟看着这烽火狼烟四起的国土山河,不由冷笑一声“百姓的生命如同野草,就算昏君当朝,只要勉强还活得下去,他们就连怨恨都很少,因为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维持生存,实在很难有空去恨。
况且他们的见识也太少,说不出让他们生活困苦的事情,到底源头何在,找不到恨怨的方向,自然也无法提供阴暗面的香火愿力。
钟允章,你说,这是不是贱民?刁民?
本皇自继位以来,就愈发明白兄长、父皇,乃至历代暴君的贱民之语,呵呵,要怪就怪这些苍生蝼蚁们不自强,不自智,被人压榨与统治都理所当然,甚至感恩戴德,真是可笑。”
“皇上明晰,上应法家圣人之言,下应世道民心,万岁万岁,万万!岁··”
钟允章心中叹息,当真是民不聊生,徒呼奈何,他也只能深深的低下头颅,在这尊吞噬山河民骸的恶龙面前卑躬屈膝。
为了树立那大奸大恶的左道魔性,刘晟甚至还提拔了一批贪官与宦官,就是要让他们好好发挥迫害百姓的手段。
这样一来,得了利的都会拥护朝廷,他们积蓄的财富,蓄养的私兵,也会在必要的时候成为维护朝廷的牛马。
而百姓们也都知道该怨恨谁了。
为什么活得越来越难?
为什么家里人越来越少?
到底是谁害他们如此困苦?
这种最显眼,最简单的逻辑,他们终于可以想得通了,他们也终于逐渐被逼到努力也活不下去,只能去恨了。
而如今的汉皇刘晟,很满意这一点。
他已经察觉,自己的左道旁门法力在飞速飙涨,已经仅次于得到山河图之助的晋皇。
“如此,闽国之乱,唐国出兵,我们也可以插一插手,分一杯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