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军场东门往北八里有余有座二层小酒楼,名曰“得意楼”。
其寓意取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这“得意楼”所处位置,颇有些尴尬,离最近的城市有近二十里,也非交通要道,按说也不像什么藏风聚气之地。
但是,却有意无意的占一个巧字,蒙古人也是承平日久,自视天下无敌,平时也无战事,连灭几个草寇的事都是极偶尔的,实在闲得能“淡出鸟”来,江南歌舞的袅袅婷婷对于大多数蒙古贵族来说时间久了便难以勾起兴趣。
在本地,最盛行的便是关于比武斗狠的打赌。
像前宋一样摆座擂台,十几个人、几十个人……轮流上台比试较量,在汉人看来可能很精彩,但是对于习惯纵马驰骋的草原民族,实在是不够大气,反倒显得“阴柔无力”。
对,教军场。可以同时容纳7500人捉对厮杀的演武场才符合草原民族的豪迈脾气。(本地驻军4000人)
这教军场平均每月都会有两三次赌局,虽然大多都是不够看的小赌局,但只要和蒙古人有关,连无法沾边的汉人也会兴奋起来。
一些有些手段的汉人联合起来,集体经营外围,推出一人做台前庄家,引得大大小小的赌徒投注,小赌局小热闹,大赌局大热闹。
“得意楼”是做外围的绝佳场地,酒楼的东家只要适时把酒楼暂时租出去(以时辰计算),不消一天,即便只是小赌局的外围抽头加租金,也是日常三个月以上收入总和。
所以,“得意楼”东家才不在乎日常生意冷清与否,适时租给做外围的台前庄家即可。(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小伙计还是做菜大师傅,都是从赌徒身上赚钱,赌徒自备茶叶、果蔬、鱼、肉……赌徒吃着、喝着、互相打探关于赌局的各种小道消息……小伙计跑跑腿、大师傅抡抡大勺就是平常一天工钱的7、8倍。众生皆乐。)
小王爷和公主的赛事,那是几年都不见得赶上一次的大赌局,因此“得意楼”跟开锅一样,比菜市场还要嘈杂。
但是,一楼有张散桌是被一个人霸着,应该说是被一人和一只海东青霸着。
这个人是武生打扮,就是着短装,没有长衫,穿薄底靴。干净、利落。
这个人是张完全性面瘫脸,额头几道抬头纹不全(看上去似乎只有半张脸有),眨眼时眼睑只能到瞳孔三分之一处(可以对着镜子眨眼,健康人一照便知。),一对口角皆是下垂,说话漏气显得有些含糊,喝水嘴角会有遗漏……
这个人虽说面瘫,但到底不属于可怖,真正引得周遭人忌惮的是桌上那只旁若无人的海东青。
纯白色的海东青,一根杂毛都无,平时肯定精心饲养,鹰眼寒光闪烁。
正在桌上蹦来蹦去,还不时自行梳理毛发。
海东青对这个人并不亲热,更像是面对仆从一般。
海东青被誉为“万鹰之神”,上抓天鹅、下捕野狼,野生海东青即便抓死牧民的羔羊,被抓住也要好生伺候,及时献给官府,牧民私自处置便是重罪。汉人也是无资格饲养的。
这些赌徒,有见识的不算少数,因此大多揣测这个面瘫脸多半是哪个蒙古豪门的仆从,今天是遛鹰。面瘫脸不可怕,但他背后的势力不能不防,因此任凭一个人独自霸占一张桌子也无人敢上前理会。
那桌上旁若无人的海东青忽然发出几声怪叫,周遭人自然不懂,可是面瘫脸不可能不懂,他先是微微颔首,继而发出含糊不清声音,说不清是人言还是鹰语。
那海东青鹰头一呆,一只爪子抬起一动不动,瞬间定格一般。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面瘫脸眼竟然含着笑意。
面瘫脸手指轻敲几下桌子,这是食客与伙计的密语,招呼伙计近前伺候有时是不需要语言。
一名小心翼翼周遭伺候的伙计注意到了动作,忙上前陪着笑脸伺候:“这位客官,您有什么吩咐。小的有幸伺候。”
“来一壶茶,要今年新茶。再来一头洋葱,完整即可。”面瘫脸尽可能吐字清楚,虽然还是很含糊像嘴里有什么东西,伙计细心听,倒不难明白。
可是,又不完全明白,伙计试探着问:“您是点一壶好茶和、和一整头洋葱?”
“对。”面瘫脸无声无息的从怀里摸出几张中统元宝交钞。(贯穿整个元朝都在使用)
元朝的货币制度,一般是以纸币为主,铜币、银子为辅。纸钞是主币。
这一理念,在古代王朝可谓独一无二,很接近现代理念。
面瘫脸将几张纸钞摊开放在桌上,分别是两张二十文、两张三十文。
伙计当即眉开眼笑:“我的爷,要不了这许多。”
“多的赏。”面瘫脸说。
“您稍等,稍等莫急。”伙计收好纸钞,一溜小跑着去了。
除了必要成本,其余都是自己的,今天是外围的日子,无论得多少都不必交柜上,岂能不乐。
不多一会,一壶热茶和一整头洋葱被伙计小心翼翼的摆好在桌上。
待伙计离开,面瘫脸一把将洋葱抓在手里,稍一用力,有白色汁液流出。
一仰头,毫不犹豫的在两眼中各滴了几滴白色汁液。
几乎与此同时,面瘫脸双眼不断流泪,瞬间泪流满面。
海东青刚刚对面瘫脸说的是“我还没尝过人的眼泪。。”面瘫脸回答“这算的了什么,我的眼泪送你。”
因为,他们是朋友。
朋友这个词,在许多人心中不过是社交需要,不过是为了满足私心的工具,不过是两个很平常的字。
但是,对于极少数一些人来说,可以托付性命。
小李探花和阿飞在那个寒冷冬夜,不言不语的喝第一碗酒时,就已经是生死之交。
因为,他们,已经是朋友。
有心,天涯处处皆是家;无心,家即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