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独孤佑一声咒骂,打碎了寂宵。接着,一口闷酒落肚,酒入愁肠愁更愁。 平日里爽辣的酒,在今夜却变得格外苦涩,宛若泡了十年的黄连水,每一口都直冲颅顶。 自从葭萌关外初次相见,孟遇安的影子就落在了独孤佑心里——虽然经年下来多是莫可名状的,但这两年间确实益发清晰了。 独孤佑是一个性情中人,于政治和人心上的道行浅得离谱。 他从小在堂姐独孤晟的光环下长大,在与孟遇安产生交集前,人生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 独孤晟撑起了独孤家族的一切,也为独孤佑安排好了一切。 例如,独孤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当上了北燕领兵的将军,那时候他甚至连战场都没有上过。 他不需要努力,就可以轻松得到大多数人努力了也得不到的东西;他不需要尊重和讨好别人,别人就会主动来尊重和讨好他。 这也不可避免地导致,独孤佑从来没有过社交能力的锻炼。他的想法非常简单,与人相交的方式则更加简单: 堂姐对他好,他就效忠堂姐;孟遇安对他好,他就效忠孟遇安。 按照独孤佑心里的想法,独孤晟对他好,当然是因为亲情;那么孟遇安对他好,想必一定就是爱情了吧! 毕竟,独孤晟和孟遇安不像其余对他好的人一样,不得不忌惮他的地位和权力,那便只有一个“情”字可以解释了。 然而,独孤晟的亲情是真实的,孟遇安的“爱情”却是虚假的。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遭人欺骗”的感觉,尤其骗他的还是他此生第二个最信任的人,那种感觉就像是天塌了一样。 闷酒喝了半宿,忽有仆人来报,说长孙羡登门造访。 独孤佑第一反应是不见,但转念一想,现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鲜卑人,也就只有长孙羡一个了。虽然自己和他关系浅淡,但相较于他人,终归是同族更亲近些。 于是,独孤佑命仆人把长孙羡请进了府内。长孙羡刚一进内室,独孤佑开口便问: “你来干什么!” 扑面而来的满内室的酒气,险些冲昏了长孙羡的头。他下意识皱着眉头、挡了一下鼻子,没有直接回答独孤佑的问题,而是先坐在了他身边,面含关切地问道: “独孤将军,这么晚了还喝酒,对身体可不好。”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来找我,对身体也不好,”独孤佑带着醉意讥诮道,“长孙大人,来一杯?” 说着,独孤佑摇摇晃晃给长孙羡倒了一杯酒,端到他面前,被长孙羡拒绝了: “我又不像将军一样有烦心事,就不喝这苦酒了。” 独孤佑白了长孙羡一眼,无言收回了酒杯,放于自己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长孙羡坐在独孤佑身侧,看他不言不语、只一杯接着一杯喝,感到些微的尴尬,遂没话找话道: “独孤将军,你到底是为着什么对陛下不满呢?就为了诈败诱敌的事吗?” “你懂什么......”独孤佑只说了四个字,就又自顾自喝酒去了。 长孙羡叹道:“在下是不懂,可在下也是真的好奇。此次收复河套平原,陛下确实先利用在下打开了开战的口子,又利用将军把呼延勃勃引出大漠,可......” 他觑着独孤佑的神色,见无异常,才敢继续说下去: “可我们毕竟没出事,而且这也是将军和在下对战争胜利的功劳,陛下也论功行赏了。若说扣押和诱敌危险,那冼将军在正面战场冲锋陷阵岂不是更危险?将军何必如此介怀......” “我说了你什么都不懂,你还说这么多废话!” 独孤佑一声怒喝,惊得长孙羡止住了话头。稍过一会儿,他才继续小心问道: “那将军日后准备怎么办呢?” 独孤佑将酒杯往桌上一顿,语气愤恨道:“这个阴险歹毒的女人,骗我归顺,骗我卖命,我再也不受她骗了!” “将军,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长孙羡表面惊恐,但内心开始窃喜,“这是大不敬之语,会惹来杀身之祸啊!” “她有本事就杀我!”独孤佑脸红声粗,酒劲上头,“她敢吗?哈哈哈哈......”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长孙羡审慎问道。 独孤佑忽地睁大乜斜的醉眼,目光透着狠劲:“没了我,谁替她镇着北方的鲜卑族?谁替她维护民族团结?我的军队,也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此言一出,长孙羡心中震颤万分:“将军......并州的军队,不都是安华军吗?难道还有别的军队......” 独孤佑笑了起来,大大咧咧道:“北方那么多鲜卑人,哪能个个都是安华军......我大燕的军队,才是真正的虎狼之师......” 长孙羡听不下去了,也不敢继续听下去了。他随便找了个理由,赶紧离开了独孤佑的府邸。 随后,长孙羡行不旋踵,次日晨曦方至,就立即入宫面圣。 “陛下圣明,有先知之慧,独孤佑果然要反啊!” 长孙羡在孟遇安面前力陈昨夜探听到的消息,字字句句又添油加醋了不少。 听着长孙羡的陈辞,孟遇安未有太大动容,但眉心却是微微跳动了一下,双手也握紧了座椅两侧的扶手。 “你说,他在并州暗中发展起了自己的军队?”孟遇安声音依旧稳重。 “他是这样说的......”长孙羡声音颤抖道,“昨夜,他喝得大醉,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想必是实话......” 孟遇安下颌微收,眸色一沉,观澜殿中一片沉默。良久,她丹唇轻启: “传朕旨意,命冼离带一千军包围独孤佑府邸,抓捕独孤佑后,将他押入大理寺待查。” “是,微臣领旨遵命!”长孙羡躬身一拜,慌忙退下办差去了。 长孙羡走后,空旷的观澜殿就只有孟遇安一个人了。 她抓握着座椅扶手的手慢慢松泛下来,而后从御座上站起,开始在殿中踱步。 “独孤佑,我待你仁至义尽,这都是你自找的。” 她的心声很静,却又很大,越是鸦雀无声的环境,就越显得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