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焱一语惊到了陆煊:“你真是这样想的?” 贺令娴见陆煊如此惊讶,便出言安抚他:“陆大人不必惊慌,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顾大人与我都是这样想的,遇安也是知道的。” 陆煊看着贺令娴和顾焱二人,一边摇头一边苦笑: “我左迁交州才几年光景,这朝中可真是变了天地啊。你们现在于她犹如心腹,关键时刻可别忘了拉我一把。” 贺令娴抿嘴一笑:“你是幼薇的兄长,何必如此提心吊胆?只要陆大人安分守己,凭着你与幼薇的关系,遇安也动不得你。” “但愿吧,”陆煊怅然,又关切道,“不过令娴,我还是想请你去和她聊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什么风向,也给我个准信儿,让我心里踏实些。” “就算陆大人不提,我也是要去的。”贺令娴从容道。 孟遇安回到襄阳不足半月,贺令娴便登门拜访。 “我回来这些天忙得紧,也没去看看你和望北,”孟遇安拉着贺令娴笑道,“望北呢?怎么没带她来?” 贺令娴随便应付几句,就说起了要事:“遇安,那个白狼坞宗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跟我说句实话吗?” 孟遇安蹙眉一笑:“令娴这是什么意思?我在筵席上对众臣所说的俱是实话,今日你来问我,我也是一样的回答。” “他真是你舅舅吗?”贺令娴穷追不舍。 孟遇安郑重点头,目光中的肯定由不得贺令娴不信。 她与孟遇安对视一会儿,叹了口气,话中半是感慨半是欣慰: “这样也好,你终于有了自己的亲人,也有了自己的家族,办起大事来就方便多了。” “令娴所说的‘大事’,是指什么?”孟遇安敏锐地察觉了她的来意。 贺令娴嫣然而笑:“你心里知道,为何一定要我说出来?” 她靠近孟遇安,在她身侧低语:“顾焱前些年与你有过争论的事,现在总要尘埃落定了吧?” 孟遇安先是神色一凛,而后很快趋于平淡:“令娴也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吗?” 贺令娴端然道:“四海归一,万象升平,开启新元也属正常。” 贺令娴的这一句话,已经直白到了露骨的程度。孟遇安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远离了她几步,转身望向窗外。 时节已至隆冬腊月,襄阳瑞雪纷飞,覆盖了世间的尘埃,呈现出满目的晶莹洁白,像是一个初初诞生的崭新世界。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贺令娴走过来,陪她一起看着窗外景致。 窗外的白色看得久了,有些晃了孟遇安的眼睛,也让她的思绪纠缠在一起: “曾经我想走出一条新路,可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还是沿着老路在走。” 孟遇安说完这一句,下意识期待着身边传来顾修之的声音,但真正传来的却是贺令娴的声音: “你所说的‘新路老路’,是指什么呢?” 孟遇安移开因长久观雪而晃晕的双眼,看到身边是贺令娴而不是顾修之,心中也暗暗自嘲起来。 “令娴,你说的事我心中都有数,如果顾焱陆煊等人问起你,你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回答即可。” 贺令娴“嗯?”了一声,旋即明白了孟遇安知道她是受人所托才来登门,笑了几声后就不再追问,知趣离开了。 贺令娴走后,孟遇安独坐覃思。 那条民主与共和的新路,还是抗不过君主与专制的老路。 在掌权之初,孟遇安不是没有畅想过,有朝一日可以把这里改造成为真正人人平等自由的“类现代社会”。 可多年下来,这样的畅想似乎越来越遥远了。 科技的相对落后,尤其是信息和交通的不发达,便是统治一个大国最严峻的考验。 遥想前世前史,浩瀚千年人类文明中,能够如华夏古国这般实际控制疆域如此之大的国家,寥寥屈指可数。 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信息的闭塞和交通的缓慢。 在那样的生产力和技术水平下,想要管理如此幅员辽阔的国家,除了君主专制,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把一套森严的等级制度烙刻进每一个人的骨血,并随着基因和模因世代传承,方有五千年绵延不绝的同源文化力量。 它是灿烂的,也是残忍的。 孟遇安热爱它的灿烂,同时痛恨它的残忍。 有没有一种方法,能够只享受它的灿烂而摒弃它的残忍?这是孟遇安最想知道的事。 经年上下求索,依然未有所得。 但时间等不了孟遇安了。一个岔路口就在眼前,必须果断做出抉择。 “看来,我终将是要成为皇帝的。” 这个念头一起,孟遇安也不由得想起,曾经顾修之对她说过的话: “遇安,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当时我劝你不要南下援助李允璟,你执意要去——好,我就当你是为了贺将军。可李允璟被救回来了,就意味着旧秩序还是没有被推翻。” “而你如今的地位权势,也都是建立在旧秩序的基础上。将来有一天,你会取代李允璟成为新的帝王,那么所谓新旧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还有那慕容扶疏......”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你看着他的眼神,就像一个帝王看着妃妾搔首弄姿的眼神一样,你从前何曾有过这样的眼神?你问我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 ...... 虽然很久之后,孟遇安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说这些话有很大程度上的原因是吃慕容扶疏的醋,但是并不能掩盖话中之意的真知灼见。 她的权力来自于何处?又该如何维持?她能用权力做些什么? 此时此刻,孟遇安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希望顾修之就在身边,能和他再好好谈谈这些问题。 但那一瞬间过去后,孟遇安自己心中已有了决断: “治大国若烹小鲜,我一个人在短短几十年内,又能折腾到什么地步呢?路还是一步一步走吧,太超脱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只会给这个时代带来灾难。” 事到如今,孟遇安也终于深刻理解了玉真公主当年对她说过的话: “向江河中投一枚石子,难道就能改变江河的流向了吗?” 想到这里,孟遇安不觉莞尔: “既然投石子改变不了江河流向,那就用这些石子来修筑河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