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允琛说他要去襄阳,其实也就意味着迁都。 若是放在安定平和的时节,迁都自然是一件大事,不可能凭李允琛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决定了。 可是如今,与其说是主动迁都,不如说是被迫逃难。 朝臣中如崔谢两家者不在少数,自李允琛被幽禁后,早就纷纷举家离了建业,得以在十余年后重返江北——只不过不是因为收复失地,而是向新主献媚求宠。 只有像丹阳陆氏、豫章阮氏、庐江顾氏等根基本就在江南的世家没有动迁,所占不过三五成而已。 尚书令阮章一家虽也属豫章阮氏,但阮忱之妻是崔庆之的女儿,在崔家的百般挑唆下,阮家也投奔了北燕。 所以李允琛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建业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自从孟遇安重返建业,她不是没有对李允琛动过杀心,不只是为了陆幼薇,更因为这是新旧制度更迭的重要一环。 即使李允琛作为储君并非昏庸无度,即使他在历代统治者中也算中人之姿,即使不应以他的生命作为整个封建制度的陪葬品,他也注定要因自己的身份而牺牲。 不破不立,欲矫枉必须先过正。 可孟遇安始终没有对李允琛下杀手,反而屡次三番救了他,甚至在现在同意他跟随徐康去襄阳找贺令昌。 孟遇安心知肚明,这是放虎归山,日后李允琛必定会纠集力量来针对她、甚至毁灭她; 但如果现在就杀了李允琛,不仅名不正言不顺,还会让孟遇安失去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军心和民心。 在救亡图存的近代,思想启蒙尚且持续了百年,遑论千余年前的大祁,民众的觉醒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还有一点,连孟遇安自己都不想承认:她对李允琛还保留着一丝微妙的情感。 这种情感虽不像贺令昌这类忠君之臣那般强烈,但也足以让孟遇安在面对李允琛时心慈手软。 诚然,李允琛在芙蓉榭事件中对孟遇安的冷漠让她心寒,但孟遇安清楚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况且这也达不到刻骨铭心的杀身之仇。 他给了孟遇安接触朝政的机会,他的为政举措即使达不到可圈可点,也算差强人意。 李允琛在孟遇安眼中,不是完美无缺的好人,但也绝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临行前的善后工作持续了月余,直到八月中旬,李允琛与愿意追随他的宫人朝臣才堪堪准备好。 陆渊身为当朝丞相,又得了李存德生前重托,自认对李允琛责无旁贷,当然是要同去襄阳的。 因中书令和中书侍郎集体叛逃,陆煊便由丹阳郡守重新被任命为中书侍郎,暂代中书令职责,前往襄阳重组中书省。 顾焱则以太子中庶子的身份暂代御史中丞之职,补了谢平的空缺;尚书令也只得另选能臣递补。 陆煜本也想去襄阳与贺令娴和贺望北重聚,但记挂着崇文馆的《江南集》尚未编纂完成,一身文人风骨拖着他留下了。 其余女眷如贺容君、陆幼芷、顾淼等,各随夫君或亲人,不在话下。 只有两人特殊些,便是荀贵嫔和阮婕妤。 李允瑛谋反之事,荀贵嫔是不知道的,还是在建业保卫战结束后,才从孟遇安这里得知。 “贵嫔娘娘,如今外敌强如虎豹,我们自己人之间就不要再妄动干戈了。请您这一去襄阳,能劝劝琅琊王,让他收手吧。” 荀贵嫔由于之前在李存德面前进过不少污蔑孟遇安的谗言,现在见她得势,担心自己被报复,所以很是惧怕孟遇安。 现在听孟遇安这样说,荀贵嫔心中做了个怀疑的念头: 难不成她要把我当人质,逼迫允瑛退兵? 孟遇安一眼就看出了她这层猜想,把话挑明了说: “贵嫔不必忧惧,您在襄阳有贺将军保护,又是太子庶母、琅琊王生母,还有荀家撑腰,必不会为刀兵所害的。” 荀贵嫔讪讪而笑,答应了孟遇安的请求。 至于阮婕妤,她本就一直教唆李允璟奉太子为纲,自然也是想同去的,当即表了态: “自去年秦王薨逝后,除了琅琊王之外,广陵王是朝中唯一的亲王了。他又是太子的手足兄弟,太子去哪里,允璟就理应跟去哪里。” 一切议定后,王驾行辕定于八月廿四启程。 是日前夜,孟遇安最后一次与李允琛私下单独面晤。 空旷的太极殿里,只有孟遇安和李允琛两个人。幽暗的烛火摇曳,照映在两人平静如水的脸上。 “孟遇安,你恨我吗?” 这样的话本不应是李允琛一个高位者能说出口的,但当着孟遇安的面,他确实这样说了。 “这也是我想问殿下的问题。” 孟遇安如是说道。李允琛凄然一笑,和他曾经喜怒不形于色的状态大相径庭——失权之后,他确实变了很多。 李允琛从高台御座上站起来,走下丹陛,来到孟遇安面前: “你保住了大祁最后的尊严,又舍身救了我的命,还放我去襄阳。我恨你做什么?” 他话虽是这样说的,但其中有几分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孟遇安平视着李允琛,不卑不亢道: “殿下慧眼如炬,超拔我于内廷之中,又教给了我许多经世治国的道理。我恨你做什么?” 既然都不恨,那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这个问题,二人都在心里忖度着,可是很默契地都没有问出来。 “但你要知道,你现在不动手,我以后一定是会动手的。” 李允琛说得模棱两可,但孟遇安心照不宣,泰然处之: “我知道。” 李允琛眉心跳动了一下:“你不会后悔吗?” “后悔?那便后悔吧。”孟遇安莞尔道。 “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贺令昌吗?你们毕竟夫妻一场。”李允琛又问。 孟遇安撑不住笑出声来,没有悲戚,也没有喜悦,笑得不合时宜,笑得李允琛莫名其妙的。 “那就请殿下替我向令昌言一声谢谢、道一声珍重,说孟遇安永远感念着他。” 李允琛皱眉道:“你就这么离他而去,不再回头了?” 孟遇安没有回答李允琛的问题,肃容敛笑,无言转身走出了太极殿。 月光如水,倾泻在孟遇安身上,洗去一切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