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幼薇请了李存德旨意后,稍待几日便得以出宫返家,名义上是探亲,实则带了劝说陆渊的任务。 其实,除了因为陆幼薇确实是做这件事的不二人选外,孟遇安私心也想让陆幼薇有机会再回一次家。 困在深宫里不见天日,对陆幼薇来说是一种折磨。 陆幼薇当然也明白,这是孟遇安在为自己考虑。感谢的话已无需再说出口,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到陆府后,陆幼薇自是与贺夫人、陆幼芷各诉想念,听竹也与幼时一同长大的姐妹重聚。 陆渊自从被迫离阙归田后,一颗“贤相报明君”的传统士大夫之心也渐渐冷了下来,再不想着重返朝堂。 可这次陆幼薇的归省,却给了他希望。 “只要父亲能以身作则,倡导其他世家还田让利、疏散冗员,陛下承诺会立即让您官复原职,大哥哥也可以从苍梧调任回京。” 这样的条件让陆渊很难不为所动。 自陆澄之乱平息后,丹阳陆氏已大不如前,在外没了手握军权的陆澄,在内失了独领朝纲的陆渊。那首“陆与李,共天下”的歌子,几乎已经名存实亡。 陆渊虽出身商农世家,但多年一心向往从政,在重返朝堂的诱惑面前,那些田猎之利是可以酌情放弃一些的。 未经陆幼薇多费口舌,陆渊便答应了这个交换的条件。 陆家将城郊额外所占的闲田尽数上交朝廷,用以安置流民;又将不少曾经巧取豪夺来的婢仆、部曲、佃农恢复自由身,并给了遣散费令其安身立命。 终于,在阔别定乾宫半年之后,陆渊再次以丞相的身份登临金阙。 与此同时,苍梧的陆煊也得到了回京的调令,携妻子顾淼、女儿陆槿、以及才出生的儿子陆松踏上了返程的路。 有了丹阳陆氏作筏子,对庐江顾氏的处置也很快提上了日程。 一道圣旨发往庐江,尽陈其欺民占利、藏匿人口之罪,并勒令其还山川湖泽于民,又遣御史台官员重新审计人口。 顾家主君本想联合各郡世家共同抗议,可豫章、蕲春、会稽等郡的世家见了丹阳陆氏的例子在先,都呈观望态度。 反正火一时烧不到自己身上,何必为了庐江顾氏做出头鸟。 顾家主君的号召无人响应,只能自认倒霉,吃下这个暗亏,遵守了朝廷的诏令。 只是他心中也起了疑云:朝廷为什么会突然天威降责呢?而且朝廷是怎么知道顾家的这些私事的? 顾家主君不由得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怪事,那个来取鲈鱼的孟大人、被赶出府的顾四、还有莫名走水的卷册格子。 “难道是顾四对顾家心存怨恨,偷了证据去建业告状?” 虽没十分的肯定,顾家主君也有了八分的猜忌,恨得怒骂顾四,只后悔没有直接杀了他。 经过此番波折后,各郡又有不少人口释放出来,征调兵役的燃眉之急总算是得以缓解。 李允琛对此非常满意,但孟遇安仍有一事寄怀于心: “殿下,顾家在庐江开设的青楼,就不查处了吗?” 李允琛不解:“这些都是律法之内的产业,为何要查处?” 孟遇安道:“达官贵人玩物丧志,无数良民身陷泥淖,实在不利于国家的稳定和发展。”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李允琛不想再理会孟遇安,“大祁民俗向来如此,有求才有予,遇安这是少见多怪了。” “谢殿下教诲,微臣惭愧。”孟遇安失望地退下了。 自上而下的改革怎么就这么难?这到底是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无为之道,还是贪利懒政又漠视底层的借口? 不经意间,孟遇安累积了一层又一层的质疑和失望。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对这个时代、这群金字塔尖人抱有任何幻想。” 这样的念头每每出现,总是伴随着顾修之的面孔。孟遇安在心中暗暗祝祷,希望庐江顾氏不要牵连到他。 又过了近一个月,到了八月份的时候,陆煊一家终于抵达了建业。 陆渊责备道:“怎么在路上走了这么久才回来?我和你娘都盼望着呢。” 陆煊许久未见陆渊,平复下激动的心情才解释道: “淼儿才出了月子,松儿还太小,路上不宜一直颠簸,这才走走停停耽误了许多时间。” 贺夫人在一边顾淼闲话,又看顾着陆槿和陆松。 一年未见陆槿,她现在也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还能脱离大人的帮扶,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几步。 陆松还是个一个月大的小婴孩,甜甜地睡在襁褓里,不晓世间之愁。 “煊儿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贺夫人感慨道。 “是啊,”陆渊亦道,“当初崔协顶替了你中书侍郎的位子,就看陛下这回怎么安排你了。” 陆煊还像以前一样谦卑恭谨:“不论身处丹陛之侧还是天涯海角,儿子心中一向感念着皇恩,不敢有怨言。” 陆煜原本也上来与陆煊少叙了几句话,但看着他们一家子其乐融融的,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就默默退下了。 陆幼芷善解人意、温柔端方,见陆煜自行离开,便也随后跟着他去了。 “二哥哥是想念娴姐姐了吗?”陆幼芷问道。 陆煜惘然失神,幽幽道:“《齐谐志》有云,王子安乘黄鹤而去,大概我现在面对的也是杳然如黄鹤了吧。” 陆幼芷知他又起了痴意,沉眸静默片刻,柔声道: “娴姐姐,也未必就不可回转啊。” 陆煜低下头,让颅顶青丝从两侧垂下,挡住了自己的脸: “是我从前有太多未开悟的羡欲之累,又有心中固执的难平之意,才辜负了良人。” “那二哥哥往后准备怎么办呢?娴姐姐可还怀着你的孩子呢。”陆幼芷轻声叹息。 陆煜赫然想起初见孟遇安时听她说过的话,觉得映照当下恰如其分: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百年不过瞬息,又何须忧虑身后事呢。” “孩子虽是我的,但融合于令娴的骨血之中,那更是她的孩子,我何来脸面去讨要。” 自此,陆煜不再困顿于前尘往事,竟平添了几分山中高士的风雅,只心无旁骛地为崇文馆编纂书籍,心中再无一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