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江羡挑了挑眉,快步朝帐子外头走去。 外面月色如水,一泄万顷,柔光洒满整片青草地,宛若薄纱覆盖绿野,葱翠又黯淡。 不远处,一群人手捧簇亮短烛,目光专注又空洞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裴江羡眯了眯眼,转身看向追出来的蔺赴月,以及她身后的刘氏。 “他们要去干什么?” 刘氏望了望他们前进的路线,“去祠堂。” 裴江羡冷冷扯起嘴角,“有意思。” 一座满是秘密的清河村,藏着吃人的传说。 裴江羡目光回落,看向蔺赴月的眼底,“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蔺赴月不假思索,“金伯于我有恩,他与这件事有牵扯,于情于理我都该去。” 两人无声对视半晌,裴江羡败下阵来,“那就跟紧了,要是出事我可救不了你。” 一路无话,一行人行色匆匆。 祠堂离扎营的大帐约摸要走半柱香的功夫,等他们到时,村民已经整整齐齐跪在蒲团上。 男人女人都神色静敛,短烛举在心口位置,微微垂着头拥簇这团火光。 抬头去看,阶梯型上沿的墙上供奉着史家历代宗亲,案前漆色木匾前的香炉里,烟气袅袅,挥发出一股馥郁的檀香气。 而正中间突出的木梁上挂着一串银色风铃,夜风一吹,铃铃作响。 那声儿又幽密又喧嚣,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味道。 裴江羡眸色深沉,压着声音问刘氏,“这是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刘氏摇摇头,灰败的脸上显出几分茫然,“从我嫁过来开始,这群史姓人总喜欢搞这些祭祀活动,我问过我男人,他说大家一开始是听族长通知,后来就变成了习惯。” 她想了想又“哦”了声,“据说这样拜祭几回能消灾病渡苦厄。” 消灾病渡苦厄? 世间还有这种不吃药能治病的法子? 蔺赴月看向裴江羡,同他说话时凑得有些近,一缕碎发溜过他的脖颈。 但她毫无所察,目光在这群人中间乱转,轻声说,“我记得史书上有记载,很多人起义动乱前喜欢借着神灵的名义乱搞邪教,等农民都被控制了,就能扬说天道挥剑斩诸侯。” 她清浅温香的鼻息扑在裴江羡皮肤上,灼烧了一片寒凉。 “裴大人,你觉得会是这样吗?” 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裴江羡黑沉的眸子里,像陷进了一片汪洋。 蔺赴月一惊,察觉到自己靠得太近了,猛得退开一步距离,支吾道:“我只是胡说,裴大人别当真……” “你说得没错,”裴江羡声音还是淡淡的,“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他举目四望,将这间史家祠堂仔细看了一通,声线平稳而沉郁,“空山,山神……扬州城外这座庄子,的确不同寻常。” 蔺赴月说“是”,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感觉浑身发寒,她脑中突然昏昏沉沉起来,强撑着精力使劲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被浓沉的黑暗裹挟。 “姑姑!姑姑!姑姑快醒醒,快醒醒陪云澈玩啊!” 面前一点白光,她愣了愣,迟疑地走过去。 天光骤明,仿佛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熟悉的园子,四周春花烂漫,花香盈满鼻尖,巨大的春树下扎了一只木头秋千,一道小小的身影正坐在上面轻晃,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快来呀姑姑。” 背对她而坐的纤细女人也转过身来,笑意温柔,语调轻缓,“小月儿,云澈在叫你。” 蔺赴月登时愣住了,眼眶一瞬变得通红,泪水涌出来,模糊了视线。 喉间酸涩到发不出声,她向前走了两步,喃喃道:“阿嫂……” “蔺赴月!你又偷跑出去完了是不是?你阿嫂不教训你,你哥我可不会轻绕了你!” 后衣领被人拽住,倒也不算用力,只是端着大哥的架子教训她。 蔺赴月茫然转身,在满园春光中看到了阿兄的脸。 这大概是蔺赴月还未谈婚论嫁的时候,每每偷跑出去完,回来总会被蔺知砚逮住,责怪她不带护卫,若是遇着危险怎么办? 蔺赴月彻底呆了,恍惚地抬起手,想去摸摸哥哥的脸,“阿兄……” 蔺知砚似乎真的生气了,不理她的讨好,一掌挥开她的手,往梁令仪身边走去,佯怒道:“你啊你啊,人都说慈母多败儿,我倒觉得有你这样护着她的嫂子,她也成不了才!” “咱们赴月才不要成才,我只要她无忧无虑地活着。” 蔺知砚哼了一声,“无忧无虑?那她要是嫁不出去怎么办?” 梁令仪也横眉瞪眼起来,“嫁不出去又怎么样!我养她一辈子!” 两人旁若无人地争吵,却叫蔺赴月呆在了原地。 是阿兄和阿嫂回来了……他们舍不得留下赴月一个人,他们回来陪赴月了。 蔺赴月快步走向他们,不经意间,垂着的手被一道温热的手掌牵住了。 她低头看去。 蔺云澈仰着他那张稚气未脱、肉嘟嘟的脸,小小声对她说,“姑姑别怕,就算姑姑嫁不出去了,云澈可以用压岁钱养你,”他划拉藕节似的手臂,“云澈有好多钱!都可以给姑姑!” 蔺赴月已是泪流满面,蹲下身抱住他幼小的身体,“好,好,姑姑等着云澈来养……” 耳边全是熟悉的吵闹声,美好得像个易碎的梦。 就算是梦又怎样呢?她情愿这样一直睡下去。 大约是听见外头吵吵嚷,杜婉菱从屋子里探出身来,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嗔怪道:“都多大的年纪了,还像小时候一样闹腾,快洗洗手来吃饭,我蒸了你们最爱吃的鲜肉饼。” 说完就转身进屋了。 肉香飘散出来,片刻就弥漫了整个园子,身旁一道身影走过,说是缓,又显得行色匆匆,背着手喃喃低语,“谁先到谁就吃得多喽!” 蔺云澈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挣开蔺赴月的手,大喊着追上去。 “祖父是大人了!怎么还和孩子抢鲜肉饼吃!” 一老一小争先恐后地进门,场面滑稽。 一时逗得蔺知砚前俯后仰,瞧瞧和梁令仪耳语,“爹看似正经,其实心里跟云澈差不多大。” 梁令仪推他一下,“不能这样议论公爹,”嗔了他一眼后又过来揽蔺赴月的胳膊,笑道:“赴月,咱们得比你哥快!” 蔺赴月跟着她跑起来,一把推开厨房的门。 眼前一道白光袭来,蔺赴月下意识抬起胳膊挡眼睛,手落下来时,一切又都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