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离园子较近,这个时辰鲜少有人经过。不远处的灯火晕染出昏错的光线,混着夜里的雾气越发朦胧。
他嘴唇好像动了动,好像嘟哝着什么,然后一屁股坐在那石头上,以手支着自己的头,似是酒意后上劲,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
“你姨娘是谁?她埋哪?...我不知道......”
林重影闻言,只觉荒谬。
世人说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这话当真不假。哪怕如吴姨娘那等貌若天仙之人,于薄幸的男人而言,也不过是一晌贪欢后的说忘就忘。
“父亲真的不记得我姨娘了吗?”
“我……………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林昴闭上眼睛,瞧着要睡过去的模样。“人都死了好多年,你问这些又有何用?”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姨娘生了我,旁人可以不记得她,唯独我不能忘。”林重影说罢,不再看他。
他既然不知吴姨娘埋在哪,那以后也再无交谈的必要。
然而没走两步,她却折了回来。
朦胧的夜色中,如玉般的小脸冷若冰霜,霜雪带着寒气,熏染着那如水的眸子,瞬间凝结成冰。
“我曾听人说父亲年轻时极有才情,备受他人赞誉,有太学林郎之称。敢问父亲,当年到底发生何事,竟让你变成这般模样?”
林昴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后,复又慢慢闭上,醉态中带着几分懒散,“我本性如此,哪里来的原由。”
好一个本性如此。
他说变就变,本性让他声色犬马,那些因他本性使然而被改变命运的人呢?
“那么我姨娘她们呢?她们做错了什么?她们以为你是良人,将后半辈子全系在你身上,你却连她们的性命都护不住。我姨娘怀了我,被接回林家,你不闻不问。二姐三姐还有二哥三哥四哥他们的姨娘,你也不管不顾,这又是为什么?”
林家的那些姨娘和庶子庶女,日子并不比原主好过多少。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有口饱吃,而原主没有。
“繁华一场梦,梦醒了也就醒了。万般忧愁,唯一醉可解。你不懂...我说了你也不会懂......”林昴醉态更显,像是喃喃自语。
好一个繁华一场梦,梦醒了就醒了。对他而言,不过是梦一场,醒来后他还是林家家主,依然能安享富贵。
林老夫人迁怒旁人,以为是那些女子勾得他不顾前程,不分青红皂白将人处置。那些因他大梦一场而葬送性命的人,何其可怜和无辜。
“我是不懂,我不懂一个男人到底有多不负责任,才会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弄出一堆的孩子来,却不养也不管。”
林昴倏地睁开眼睛,凌厉的锋芒一闪而过后,是如初时那般复杂的目光,“谁说我没管,你知道什么!”
原主的记忆中连他这个人都没有,仅是一个背影。若是他真的管过,又岂会父女相见不相识。不管他有什么苦衷,生而不养就是渣。
还说他管过,当真是可笑。
“父亲可知林家下人平日里吃的是什么?他们嫌弃的粗面饼,还有没油水的煮菘菜,我都吃不着。我是你的女儿啊,不是无父无母的乞儿,你说你管过...是真的吗?”
林昴看着她,目光越来越复杂。
半晌,他半耷着眼皮,带着醉意道:“我都不记得还有你这个女儿,我忘了...”
他说他忘了!
一个当父亲的居然说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这意味着什么?
林重影替吴姨娘不值,更替原主不值。她不知道吴姨娘在临死之前有多失望伤心,但她知道原主的绝望。
幼年时,原主也曾渴望过父亲来看自己,哪怕是一眼。有一次“她”悄悄避过所有人,溜去前院找父亲。
“她”听到有人叫老爷,知道那位老爷就是自己的父亲。她拼命地朝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父亲。
那人没有回头,只留“她”一个背影。
“原来是忘了。”她满脸的嘲讽之色,“父亲年纪不大,忘性却不小。我姨娘死了,我也死过一回,或许在父亲心里,我们早就死了。如今我被过继出去,父女缘分已尽,此后再无瓜葛。林举人,保重。”
一声林举人,彻底划清他们的关系。
林重影不犹豫,转身离开。
她自是没有看到林昴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如墨云重聚,又如巨浪滔滔。
良久,他低喃着,“其实.......我何尝不是早就死了。”
米嬷嬷的房间不大,布置也简单,除去床铺斗柜,唯有一桌两凳。
主仆俩离开林家时,东西都不多,不过是一人一包袱而已。床头的两身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还在,床底下还有一双布鞋。
桌上一壶一杯,壶里还有早已冰冷的荷叶水。
斗柜里有一些杂物,还有晒好的干桂花和干菊花。林重影翻了翻,心下微微一动。她仔细在房间里翻找,并没有找到干荷叶。
她心中升起希冀,慢慢回想之前的种种。发现不止是干荷叶没了,还有她给米嬷嬷新绣的两双鞋垫子也不在。
干荷叶是她亲手采的,鞋垫子也是她绣的,这应该不是巧合。
若真是如此,那么米嬷嬷一定还活着。
她坐在桌前,倒了杯冷掉的荷叶水。
荷叶水泡得很浓,味道清苦。
谢玄说,暗人哪怕是服过解药,五脏也已受损,心火较之常人旺许多。难怪米嬷嬷常常上火,她之前还以为是秋燥所致,没想到竟然有着不为人知的隐情。
大顾氏推门进来,见她正在喝准茶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静静地陪着她坐了好半天,才劝说她去歇息。
这一夜,风不平,人心也不静。
三房正屋的门半掩着,孟氏捂着心口坐在桌前,一旁的婆子不停给她顺着气。她耷拉的脸无比阴沉,更显刻薄。
“那个孽障,简直是想气死我。”
“夫人,这也不怪三公子,要怪就怪有人存心不知检点,害三公子分心。”
“对。”孟氏越想越气,“当娘的没脸没皮,认个女儿也是个不安分的,母女俩一路货色,害人不浅。”
“你给我好好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该掌嘴的为儿面前多嘴。‘
她说的多嘴,是指自己这些日子勒令下人,不许有人在谢为面前谈论府里的事,尤其是关于林重影的一切。谁知还是有人将林重影被过继的事告诉了谢为。谢为因此又生出心思,让她去向大顾氏提亲。
一想到谢为当时的神情和说的话,她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
“母亲,儿子真的喜欢她。她如今是表姑母的女儿,表姑母向来通情达理,母亲若提出有结亲之意,表姑母必定不会反对。
这番等方面有两点招她恨,一是谢为说喜欢林重影,二是谢为说大顾氏通情达理。
她没同意,百般劝说,可谓是苦口婆心。
“为儿向来懂事,若不是被人迷了心窍,也不会两次三番提及此事。好在他自小听话,我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三公子是个好的,学堂的夫子哪个不夸他勤勉好学,是可造之才。”
这话孟氏最爱听。
越是贴身侍候的人越知道,她一喜欢别人夸她规矩好,二喜欢别人夸她教养子女有方。不是她自吹,规矩不必说,她从来没有出过错。教养子女更是事事上心,儿子读书用功,大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女儿最像她,规矩好,小小年纪就十
分稳重。
“三爷常年在外,家里里里外外的都是我操持。我们女子,最为紧要的就是相夫教子,差一样都不行。”
正在这里,丫环来报,说是八公子被谢清澄派人抱走。
一听这话,她脸色大变。
“夫人,三爷还说,说您照顾八公子辛苦,也该歇一歇,以后八公子就交给沁姨娘照顾....”
丫环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三爷真的说了这样的话?”她瞪着眼珠子,明显不愿相信。
那丫环拼命点头,恨不得原地消失。
孟氏站起身来,原本想出去的样子,不知想到什么收回脚步,不停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脸色比之前更阴沉几分。
她事事拿规矩说话,当初将刚满月的谢正抱回来,沁姨娘半个不字也不敢说,外人还夸她大度贤惠。但明眼人都知道,谢正不过是她掣肘沁姨娘的筹码。有谢正在手,沁姨娘不敢不听她的话。
妻妾斗法,拿孩子当由头,中间还夹着一个男人,到头来就是一场糊涂战。战斗既然已经开始,便不会轻易停止。
思量一番后,她派人去抱孩子,说是怕谢正换地方睡不着。哪成想那边回了话,说谢正已被沁姨娘哄睡,不好再折腾。
她气极,一宿没睡着。
天一亮就打算亲自去抱孩子,却听到谢为出了门,人已往宝安堂去的消息。她心道不好,再也顾不上庶子姨娘,急忙赶过去。
刚到宝安堂,便听到谢为的声音。
“祖母,孙儿是真心喜欢影表妹。影表妹如今是表姑母的女儿,表姑母最听祖母的话,还请祖母念及孙儿的一片痴情,替孙儿向表姑母提亲。”
谢老夫人一听这话,只觉头大。
这个庶孙能求到自己面前,摆明是因为老三家的不同意。她是嫡婆母,同庶子媳妇本就隔着一层,很多事她不想管,也不愿意管。
尤其是这种事。
打眼看到孟氏进来,松了一口气。
“老三家的,三郎所言之事,你可知情?”
“母亲,这事不怪三郎。”哪怕是这个时候,孟氏也不会说自己的儿子不好。“三郎年轻,自小规矩好,从不与姑娘们闲话谈笑。若不是有人言行让人误会,他也不会生出这样的执念。”
谢老夫人立马冷脸,很是不悦。
影儿那孩子什么性情,她看得明明白白。分明是这庶孙一厢情愿,看上了那孩子,一而再地求娶。老三家的睁眼说瞎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那孩子不检点,当真是可笑至极。
“我早说过,你把三郎拘得太紧。你看看你院子里的那些丫头,没有一个模样周正的。莫说是影儿那般容貌,但凡是个长相清秀的姑娘在三郎面前露脸,三郎怕是都会走神。”
“母亲,我都是为三郎好,三郎的前程要紧……………”
“你别和我说什么前程。”谢老夫人没好气道:“三郎学业如何,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明白。
这话才是真的扎孟氏的心。
她没少猜疑学堂的夫子们区别对待,必是不重视她的三郎,若不然以三郎的勤奋,如何能输给二房的四郎?
但这样的猜测,她不敢说出口。
“母亲,三郎性子单纯,容易分心。您是他的祖母,难道您打算眼睁睁看着他这般执迷不悟吗?”
“那你想怎么办?”
孟氏掐着掌心,道:“依儿媳看,?娘的婆家就在临安,她不好一直住在儒园。先前影丫头不走,是为了等她乳母的身契,如今人都没了,身契也就不用再等,她们母女合该回林家才是。”
这话暗里是赶人走,然而明面上不无道理,谢老夫人一时竟无言以对。
正思忖着该如何反驳,谢清澄来了。
谢清澄一开口,打了孟氏一个措手不及。他说:“母亲,三郎所求之事,我已知晓。这门亲事我同意,还请母亲费心,替三郎求娶。”
谢为闻言,大喜过望。
他感激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止因为父亲同意这门亲事,还因为这是父亲第一次肯定他。他心道自己定然没错,若不然父亲也不会支持他。
而孟氏反应过来后,却是心头生恨。
她知道丈夫为什么同意亲事,正是因为大顾氏。大顾氏是她心头的刺,她哪里愿意与之结为亲家。
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母亲,夫君,有件事我一直没说,前些日子我回娘家,已同我娘家嫂子通过气。婴儿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
谢为听到这话,大吃一惊。
母亲以前也是不愿意的,难道为了不让他娶影表妹,什么事都可以吗?
“母亲,您一向重规矩,这样的大事,难道您要违背父亲的意思吗?”
孟氏万万没想到,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居然为了别人,拿丈夫来压自己。她满心的失望和愤怒,在看到大顾氏和林重影母女时,终于找到宣泄之处。
“?娘,你家影儿到底和三郎说了什么?你看看三郎这样子,像鬼迷了心似的,怎么劝都不听。”
林重影不用问,也知道今日是闹哪一出。
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头,小声问:“三表舅母,你一大早吃了什么东西,闻着怎么一股子的味儿?”
不等孟氏反应过来,又道:“三表舅母,你别生气。我听人说,嘴里发臭是有病,你莫要讳疾忌医,早些让大夫瞧瞧,免得病入膏肓而不自知。”
“我没有病。”
“三表舅母,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找大夫看看。”
“三表嫂,我家影儿也是为你好。若是无事,那自是千好万好。若真有什么小毛病,越早知道越早治好,你说是不是?”
母女俩一唱一和,把孟氏气得不轻。
大顾氏似是完全看不到她难看的脸色,附在林重影耳边低语几句。
林重影心领神会,悄悄出去。
前院客房为合院,院子宽敞,有亭子有回廊。
八角重檐的亭子,厚重而低调。内里置有桌凳,几人围桌煮茶,茶香四溢而散,远飘出院外。
林昴摇着桃花扇,吟着自己新做的诗,一派风流倜傥。林同州不时点评夸赞,引得他兴致更高。
除他们之外,还有第三人在场。
林重影一见这第三人,很是意外。
因为这人不是他们的同辈人,而是谢玄。但谢玄坐在他们当中,气场明显胜出一筹,不仅不违和,反倒压他们一头。
她上前行礼,口中唤着“父亲。”
林昴和林同州齐齐看向她,她听到林同州应了一声,林昴好像没应,悠闲潇洒地摇着桃花扇,看她的目光与初见时没什么不同。
这个渣男怕是昨晚的事全忘了!
她索性不理他,顺带着也没理一旁的谢玄。
林同州听她说明来意后,连忙向林昴和谢玄告辞。
父女俩关系生疏,离开时一前一后。
没走出去多久,谢玄追了出来。
林同州听到他有话要和林重影说,便先行一步。
林重影作懵懂状,等着他开口。
天有些阴沉,像是风雨欲来。附近的桂花树皆已开败,叶间金银簇簇的点缀不再,唯剩空虚的枝繁叶茂。
男人一袭白衣,气质若高山之雪,冷而傲气逼人。清朗如故的气度,似雪山之松挺直劲秀。只应见画的出色长相,令人过目难忘。
“你方才为何不理我?”他低着眉,问。
她仰着小脸,与之对视。
“大表哥,对不住,我心里着急,一时忘了礼数。”
“我还以为你怕我,故意假装没看见我?”
她原本想用笑容来掩饰,思及这人不喜欢她笑,努力板着脸,眼神真诚无比。“大表哥帮过我,我怕谁都不会怕大表哥。”
“此话当真?”谢玄欺近一些,如雪山秀峰临于眼前,冷冽而不失压迫感。他眸色幽沉,隐有光芒不容忽视,其中深意令人为之心肝颤抖。
男人生了绮念,眼神不会骗人。
林重影不闪也不躲,“当然是真的,但凡大表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皆可双手奉上。”
谢玄闻言,眼神更是深不见底。
他如何听不出来,林重影这话是将他,也是堵他,更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这个女子从来不缺心机。
“你可知自己有一个习惯,越是满嘴谎话,越是盯着人看。”
“......
她还有这个习惯,她怎么不知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大表哥若是不信,那你现在就要了我吧。”
少女如水的眸子眨也不眨,无比清澈地映出近在咫尺的人。
这一汪清泉,似是要将人溺毙。
谢玄心动又无奈,他就知道这个女子的心机一样不落地全会用在他身上。分明是笃定他不会因图一时欢愉,而不管不顾地夺人清白,所以故意说出这种话,以此来斩断他们之前的纠缠。
无人知晓他内心阴暗之处的狂乱,足可摧毁多年来那些圣贤书堆砌成的道德高墙。他几乎耗去穷尽平生的自制力,才将那些狂乱平息。
他的大学覆住她的眼睛,气息逼近,“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
林重影叹气。
原来雅正端方的君子才最贪心。
不仅要她的身子,还要她的心。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