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门外,染府马车候着。
染轻尘走出大门,坐进堂皇锦绣的车厢。
模样清秀的红衫丫鬟点燃一尊檀香小炉,倒了一杯煮好的暖身茶递给小姐。
这位名叫锦袖的丫鬟七岁时被父母卖到染府做丫鬟,老太太见她机灵懂事,便安排在染府大小姐身边伺候着,一晃即十年。
染轻尘在师门修行时也贴身跟随,对主子的喜乐哀怒早已灵犀。
此时看到自家小姐面色,锦袖便知道主子心情不佳,联想到方才无意瞥见了染家那位姑爷,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对于这位姑爷,锦袖感观其实很不错。
起初肯定是很厌恶鄙夷的。
认为像小姐那般的天仙人儿,未来郎君即便不是家世显赫有凌云志气的世家子弟,也该是那遥遥若高山之独立的风逸君子。
像姜墨这种虽然长相不差,但注定混迹于市井的无作为男人,配不上小姐。
对方厚着脸皮拿婚书上门,无非是为了荣华富贵,贪婪小姐美色。
这种男人,她见得多了。
只是她身为一个丫鬟,对于老太太决定的事情必然没胆子去帮小姐劝说,只能将心里的怨气堆积在那位姑爷身上。
几次送银两时,都没给对方什么好脸色。
然而随着接触过多,锦袖觉得这位姑爷并不讨厌,甚至偶尔看着对方孤孤单单生活在清贫小屋里,生出几分同情来。
上次对方帮他搬东西,她鼓起勇气想安排小姐和姑爷见一次面,希望两人能好好交流交流,养养感情,可惜当时小姐不在家里。
锦袖暗暗叹息一声,也不敢再打扰小姐,轻手轻脚地掀开车帘弯腰走出车厢,抓起缰绳,轻轻驾动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在如绢绣般铺开的薄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染轻尘握着薄胎甜白的剔透茶杯,失神的望着檀香小炉里升起的袅袅烟丝,心中烦乱的思绪如蛛网交织。
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
染轻尘放下已经凉了的暖身茶,掀开窗帘看了眼雪花纷飞的街道,内心一番纠结犹豫后,轻声开口,“去长桥街。”
……
回到自己屋子,姜守中烧起火炉,站在镜前将沾有血迹的衣衫脱下,包括里面的内衫也一并脱了下来。
磨亮的铜镜中映出身上骇人的尸斑。
与通常是紫红色的尸斑不同,姜守中身上尸斑的是樱红色。
类似于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的症状。
姜守中指肚轻轻按压着每次主动通灵后便会出现的尸斑,自嘲道:“所以,我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呢?”
身上尸斑需要七天左右才会褪去。
好在除了尸斑之外身体并无其他异状,这几天只需要把衣服裹紧一些就行了,免得被陆人甲他们看到。
姜守中简单擦拭了一下身子,换上一件新衣衫,开始做饭。
忙活了一天,除了早上温招娣烙的一块饼,也就甲爷“请”的一碗茶水,再加上与死人对话精力耗费巨大,早已饥肠辘辘。
以前张母身子骨利落时,他都会每天厚着脸皮去蹭饭。
后来张云武娶了媳妇,也就偶尔蹭吃一顿。大多时候都是自己做饭,或去外面随便凑活吃点。
“老甲说的对,家里有个会做饭的女人,就是好啊。”
姜守中不由感慨。
在安和村的时候,妻子红儿不会做饭,但叶姐姐的厨艺称得上“大师级”,瞧着普普通通的食材就是能变出一桌子美味佳肴。
红儿一边懊恼会吃胖,一边却把恨不得把碟子都吞下去的吃货模样着实令人忍俊不禁。
后来大概是读了《女论语》之类的书,看到里面所写什么“女子善烹,便是良人”,又听村里人戏谈“欲拴君心,必先拴其胃”之类的说法,于是跟叶姐姐学厨艺。
只是精心准备的第一顿饭,就差点让姜守中去见太奶奶。
不甘心的她继续深造厨艺,在把姜守中折腾的连上床都没力气后,妻子红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没那拴胃的天赋,只得放弃。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闷闷不乐。
最终还是姜守中一句“有仙妻在旁,便是秀色可餐,人间珍馐皆不如”的吹捧才让妻子心情由阴转晴。
姜守中将面团放在案板上,用手掌将其压平,然后用擀面杖轻轻地擀开,擀成一个薄厚均匀的面皮。思绪于往日回忆翻飞之时,却听到轻微的敲门声。
“该不会是老甲那货跑来蹭饭吧。”
姜守中皱眉,心里想着。
不过陆人甲那老粗鄙一般敲门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劲,如此轻柔不像是他的风格。
姜守中擦了擦手上的面粉。
打开门,却是一位出乎意外的访客。
青裙女子凝立在门前。
身后大雪纷落。
清妍柔美的秀靥好似纯白雪天里悄然生长的幽兰花,透着不染纤尘的明艳。
看到男人气色还算正常,染轻尘放下心来,顿了顿,随意编了个借口,“出来办些事情,听袖儿说已经好些天没给你送银钱了,就顺路过来看看。”
为防止被有心人看到,丫鬟锦袖和马车在稍远的街边侯着。
而她也是观察到周围无人注意,才来敲门。
姜守中笑着说道:“其实没必要送银子,我在六扇门当值有些俸禄,够的。”
“家里有客人?”
见对方没让她进门的打算,染轻尘只好主动开口。
姜守中愣了一下,侧开身子笑道:“没。”
染轻尘迈步进屋。
打量着简单清贫的屋子,视线落在案板上揉好的面团,心下有些诧异。
一个大男人竟然自己做饭?
君子远庖厨……除了酒楼那些大厨外,寻常家的男人是极少沾厨烟的,更别说像染家这样的大户人家。
若是被家里那些亲戚看到,免不了背后讥笑。
不过看这俭朴小屋,以及身上面料粗糙的普通衣衫,估计日子也是过得撙节,不可能日日下馆子。
“那個……茶水没有,倒点热水行吗?”
茶叶被陆人甲薅去后姜守中还没来得及去买,有些赧然的问道。
“不用了,不渴。”
望着眼前连茶叶都舍不得买的染家姑爷,染轻尘想要绷着的冷脸终是柔和了下来,连带着心底歉意更浓几分。
若是对方脸皮厚些,赖在染家并不愁吃穿。
虽然会受些白眼,总比眼下这般窘境要好的多。
当初她得知眼前男人求了个六扇门暗灯职位并搬出染家后,内心其实是很意外的。
思来想去,也许和锦袖所猜测的一样……对方看到她太过优秀,自惭形秽,便想着做出些事业,更配得上她。
有这样的“志气”,染轻尘心里的憎恶少了一些,但也愈发对他不抱什么希翼。
想上称,也得先掂量自己的斤数有多少。
一个暗灯……终究上不了台面。
屋内两人相顾无言。
成亲半年,第四次见面的他们比萍水相逢的路人好不了多少。
“肚子饿不饿?要不我下点面给你吃?”
终是姜守中打破了尴尬沉默。
染轻尘摇了摇头,“不饿。”
“咕咕……”
女人腹中传来抗议的声音。
同样只吃过早点忙碌到现在还未进食的女人,与清贫小屋的主人面面相觑。
“正好一起吃吧。”
姜守中笑了笑,转身去做饭。
红晕爬至耳根的女人此刻无比后悔跑来这座屋子,望着男人背身,欲要掩饰尴尬的她生硬道:“我胃口比较小,一小碗就行,别太多。”
姜守中回头笑道:“好。”
自己这位妻子身材如此苗条,一瞧就知道很节食。
然而当染家大小姐很矜持的将第六大碗面食吃完后,姜守中整个人都麻了。
这谁能养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