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
于武昌县西边五十多里外的浒黄洲,湖广总兵南和伯方寿祥亲率的兵马,还在连夜赶路中。
从武昌府治江夏城,到武昌县,最好的途径是水路。
这一段,甚至连官道都没有。
因为在明朝中叶,这一段是长江的泄洪区,梁子湖等一众湖泊是连在一起的,并不能直接穿过,眼下又是闰五月,水位并不低,导致这路兵马只能沿着江岸的土路往武昌县进发。
夜晚行军。
浩浩大江在侧,耳中全都是鸟兽虫鸣,心下不由升起几分悲凉。
军中上下,自方寿祥,到下面每一个小兵,都已是疲惫不堪。
副总兵、武昌卫指挥使黄安,刻意在前面停下来等候,到方寿祥路过时,他才靠近过来,以请求的口吻道:“伯爷,弟兄们太累了,从昨日就开始走,这都已经一天一夜多,这么下去只怕是撑不住。”
方寿祥抬头看了看天空,感慨道:“本来明月照着,倒也适合行军,可现在……唉!”
黄安道:“这都已经月末,哪来的明月?连星星都不见几颗。伯爷,这里距离武昌县还有五十里,就算是将士们不眠不休不埋灶,骑着牲口走,也要三四个时辰才能赶至,还是应当先休整一番,免得贼寇袭来,将士们无战意啊。”
方寿祥先是驻马远眺江水方向。
许久之后,他才重重叹口气道,“你以为我愿意吗?都是李中丞给定了死规矩,本来还说,要在入夜之前抵达,他是不知道咱湖广都司的将士是如何光景。真以为能跟边军一样,高头大马,日行百五十里?”
说话之间,二人一同看着后面举着火把,正无精打采往前赶路的士兵。
虽然每个士兵都有牲口伴随,但很多都是骡子,甚至有骑驴的。
也是没办法的事,先前武昌左卫指挥使满弼为了截杀刘六所部,近乎将武昌周边能调用的战马,都给调了出去。
大明中期本来就缺大牲口,有富余的那也是先往西北调,毕竟弘治末到正德初,正是草原上达延汗崛起,外夷犯边一浪高过一浪之时。
加上正德初期这次的马政之患,中原养马户近乎连锅端。
西北没战马,湖广就更没有了。
方寿祥这次调出来的“骑兵”,看似是骑着牲口,但走到半路,都需要下来牵着走……
也都是无奈之举。
再不体谅一下这些牲口,就怕还没到地儿,牲口就尥蹶子来个就地罢工。
黄安道:“既然赶不及,索性不如先休整,让将士们养精蓄锐,也好准备明日一战。战场取胜才是硬道理。”
“明日一战……”
方寿祥听到这里,骑在马上的身体拧了拧,似乎浑身都很刺挠。
辛苦赶路也就罢了,现在是赶着去跟贼寇玩命,方寿祥觉得自己这差事当得很辛苦,作为勋贵,调来湖广那明明是个闲差,是可以过安稳日子的。
毕竟他当的是湖广都司总兵,而不是湖广行都司总兵。
湖广有两大军事机构,湖广都司和湖广行都司。
湖广行都司才是负责湖广边陲跟外族交战,平息一方的,他这个都司总兵,按道理来说,就是来履职镀金的,为以后回京接掌京营一营提督做准备。
谁知现在……
“停了吧。”方寿祥无奈道,“照这势头下去,将士们还没到武昌,就已精疲力竭。”
黄安得到军令,这才长长松口气道:“好,卑职这就传令三军。”
方寿祥道:“先别着急,听我一言。原地屯驻休息也可,但为防贼寇突然来袭,要派出两路精锐,往前几十里,探查贼寇虚实,要真是遇上,咱一定……不能松懈。”
黄安赶紧道:“卑职明白,这件事,由卑职的亲信人马亲自做办。您也先休息,这两日……您也辛苦了。”
……
……
日出时分。
刘宸已早早布置马三所部渡江。
马三所部在经过一夜的调整之后,一早取了改造后的燧发火铳,带着两门新改进的火炮,乘船从黄州的水门出发。
他们将会在半个时辰后登对岸,并马上驰援齐十一妹所部。
李容宗睡醒时,外面喧闹声不止。
他先仔细观察,确定没有以前知府衙门的旧人后,才从屋里出来,发现没一个人阻拦自己,自己在这知府衙门里就好像透明人。
“还真不怕我跑啊。”
念及此,李容宗心灰意冷,感觉已被贼寇拿捏得死死的。
到了知府衙门正院,就见到刘宸正跟几个工匠在讨论如何铸造铁管的问题。
李容宗不敢随便上去打扰,在旁边偷听了一下,即便看到刘宸注意到自己,也没有停下来,登时也感觉到自己还是受信任的。
“李知府,起来得挺早。”刘宸把人打发走之后,走过去,笑着说道。
李容宗道:“阁下是从昨夜到现在,都未歇息?”
刘宸微微点头,叹道:“没办法,战情紧急,官军主力已从河南等处往黄州而来,要是有所拖延,我们连个落脚之所都没有。”
“你是不打算固守黄州?”李容宗问道。
“李知府,你觉得,这座缺了一边城墙的城,还能固守住?”
刘宸笑道,“拿下对岸的武昌城,不是更好吗?”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给我留了一座如此富庶的城池,仓府满盈、工匠齐备,我义军进城之后,可说是解决了最棘手的物资短缺问题。就连城中的豪绅大户,官府都没有去盘剥,还如此知情识趣给送来大批的粮草物资。”
李容宗越听越是恼火。
心说,我是不想盘剥吗?
那不是你们突然就杀来,且城中上下都觉得你们打不进城?
军情不紧急,那些地方豪绅势力,不靠点非常手段,谁会就范?偏偏我还那么爱惜羽毛,没好意思直接压榨他们……
这下,全便宜你们了!
李容宗咬着牙道:“你们没有为难城中百姓吧?”
刘宸道:“既是举义,自然不能拿百姓开刀,若是李知府不信的话,可以出衙门走走。进城头一天,百姓是都封闭在家,不得出门。但随后两日,城中早晚两市已开,城北聚拢的逃难百姓也被迎进城,各处都做了妥善安置。”
“什么?”
李容宗听了,不由面色羞惭。
他号称善待百姓,却是在贼寇兵临城下时,放任城外的百姓聚拢在城北而不接纳进城,反倒是贼寇进城后,对百姓做了妥善安置……
这好像是在打他这个所谓明镜高悬清官的脸。
“你们真能安置那么多百姓?城中早已拥堵不堪。”李容宗道,“此举,会造成城内瘟疫盛行,迎百姓进城,并非良策。”
这会儿,他也只能尽力为自己的不作为找补。
刘宸点头道:“李知府所言不差,情况的确如此,但你也不想想,他们先前为何要进城?”
“避祸?”李容宗皱眉反问。
“嗯。就是为了躲避战祸,或者说是为了避我们这些所谓贼寇的。”
刘宸笑道,“现在既然城池已破,那他们进城,或是归乡,究竟有多少区别?这两天已有很多百姓陆续还乡,毕竟农耕之事不能停辍。”
“你们……”
李容宗这下更无语了。
好家伙,你们善待百姓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把百姓都妥善遣散回乡,连农耕都恢复?
你们自称义军,我以为你们是假仁假义,但也想不到,你们还真他娘的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
“不过。”刘宸话锋一转道,“很多人还是选择不走,因为官军主力很快就要抵达,我们这些贼是没有践踏城外的秧苗,也没有掠夺他们的财货,可官军过境,情况就未必如此。”
李容宗脸色阴沉道:“不会的,那是陆侍郎的兵马,是朝廷主力,都是爱民的,岂能……滋扰百姓?”
嘴上这么说,但李容宗知道这就是强行挽尊。
官军啥尿性,他这个当官的心里岂能没数?
若当兵的真能做到对百姓秋毫无犯,大概中原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跟着贼寇造反,也就没有眼前的刘六刘七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