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酝酿了很久的雨,终于落下来。
江面雨水并不大,却因此而变得烟雨蒙蒙,无数的船只如竞渡一般,船上的人拼命用各种家伙事当船桨,争先恐后,以求能尽快划到江对岸的武昌县城。
而此时在武昌县城的城头上。
知县宋敏在一众衙差和官兵陪同下,趴在城垛上抻着头往江面上眺望,当他发现上百条船在往这边靠近时,脸上全是慌乱之色。
“是贼寇吗?贼寇放了黄州,要先打武昌县城吗?那两门炮的射程能打到江面上吗?”
宋敏是正德三年进士,户部观政半年就因母丧守制,服阕回朝,放了武昌知县的缺,到任才六七个月。
一般知县,都是由举人充任,而像武昌这样经济发达的上县,多会由进士出身的官员来担当。
就在宋敏以为武昌山高皇帝远,准备躲在这里过几年太平日子时,中原响马便不请自来。
县丞李柏匆忙跑上城墙,心急火燎道:“宋知县,出大事了,对岸的黄州城失陷!”
“什么?你再说一次?黄州城陷?怎么可能?”
宋敏吃了一惊。
旁边也有衙差领班道:“黄州千年古城,城防堪比一省之都武昌府城,岂是说失陷就失陷的?”
李柏指着江面上的船只道:“那些都是从黄州城出来的官民,已有人先登岸,让我们开城门,迎他们入城!”
“哪的?黄州城的官兵?武昌左卫满指挥使所部不是于黄州城内屯驻吗?听说有两万精兵?这还守不住?”
宋敏为官经验浅,完全接受不了眼前事实。
而此时城北渡头上,已有船只靠岸,他们并没有直接从武昌县城的北门进城,而是都往东边跑。
“真是官军。”
宋敏瞪大双眼看了许久,心凉了半截,“他们怎往东边去?不往城下来?”
李柏道:“据先行哨探来报,贼寇做了一场法事,召唤天雷,把黄州城墙给轰塌了,护城河水倒流进城,后来贼寇就从缺口冲杀进去,听说江上到处都是贼寇的船,船上还有炮。”
“啊?”
宋敏显得不可思议,道,“这是贼寇,还是大明边军?装备如此精良?”
李柏道:“连江南岸,也有贼寇骑兵活动踪迹,想来是黄州官军过江之后,不敢从城北或是城西进城,怕被贼寇骑兵截击,都往城东跑。宋知县,这城门咱是开,还是不开?”
“我……”
宋敏陷入两难境地。
旁边有知县衙门的属吏道:“黄州府是黄州府,我们地处武昌府,他们城陷出逃,不往黄州府下面的县城跑,却要往江对岸武昌府的地界跑?大人,不能开城门,要是有贼寇混入其中,咱这座小小的县城,怕是顶不住贼军凶猛。”
李柏显然是站在开城门接纳官军的立场上,他朝说话的属吏喝道:“来的并不全都是黄州官兵,多都是武昌左卫兵马,是满指挥使的部曲,是湖广巡抚派来剿贼的。不纳官军进城,难道是想让他直接带兵打进来?”
宋敏从城垛那边走过来,往里面靠了靠,走到台阶前坐下来。
身体松松垮垮,魂似乎都被抽走。
他呢喃道:“黄州城没保住,是说接下来就是咱武昌县城了吗?”
李柏劝说道:“宋知县,无须如此悲观,那只是一伙流寇,他们能打进黄州城,或是找到黄州缺漏,也可能是城内有叛军呼应,朝廷的官军主力这几天会从河南等地杀到,他们基本上是没能力打过江的。”
旁边的属吏道:“李县丞,您也别太乐观,您看北边那群从黄州出来的官兵,一个个落荒而逃慌不择路的样子,他们这是觉得贼寇打不过来?怕不是今明两天,贼寇就要陈兵于我武昌城下。”
“混账!”李柏怒视那人道,“你这是长贼寇志气,灭自家威风!扰乱军心,你居心何在?”
“住口!”
宋敏近乎是从地上蹦起来的,他怒道:“火烧眉毛,在这里争个球?刚才是谁说,贼寇是靠什么召唤天雷,直接把城给轰开的?他们能轰开坚固的黄州城,区区一座武昌县城,他们就束手无策了?”
李柏苦笑道:“宋知县,是下官的错,不该道听途说就跟您汇报。做法引雷之事,太过离奇,做不得准。”
宋敏道:“无论黄州是怎么失陷的,快给我派人去武昌府城,将这里的情况告知巡抚都御史衙门,也告知藩台、臬台衙门。”
属吏一看知县都站在自己这边,马上帮腔道:“知县大人所言极是,抵挡贼寇岂是我武昌一城该做的事?湖广都司要是再不派兵马来,武昌城失守,贼寇在江南江北各占一座城,于湖广扎稳脚跟,更不好清剿了!”
“宋知县,那到底迎不迎官军进城?”
李柏不理会说话的属吏,用迫切的口吻道,“您看江岸上,越来越多的船靠岸,那么多官军,要是不收容他们进城,会出大乱子,贼寇或趁势就打过来。”
“那你说怎办?”
宋敏这会也是急了。
跟我逼逼赖赖的,你倒是给出个主意。
李柏道:“应该马上让洪千户带人马出城策应,顺带开城北门和东门迎黄州军民入城,要是再可行的话……及时征调粮食,保证入城军民得到善待。”
属吏抗议道:“他们要是进了城,城防听谁的?”
“客随主便,城内一切事务当由宋知县全权负责,哪怕是满指挥使,在战时也要听从地方文官调遣,这是大明官场的规矩。”李柏义正言辞道。
“你这是掉书袋子里去了,这会儿你跟满指挥使发号施令,他听你的?”
属吏是地方出身的兜底官。
在封建王朝,有皇权不下县的说法,而这些属吏就相当于地方的土皇帝,在行政权上,比李柏这样只负责收税和公堂断案的县丞要大的多。
双方也是争得你来我往。
宋敏望着那属吏道:“按照以往规矩,那该不该开城?”
“知县大人,哪有什么以往规矩?湖广已有百余年未曾经历战祸,往前倒几代人,也没见过贼寇压境啊。”属吏也是愁容满面。
宋敏不耐烦道:“别争了,对岸的人都来了,我有什么道理不纳进城?李县丞,你也休在我耳根子前叨叨,赶紧派人去武昌府城。”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黄州府城跟武昌县城,虽分属两府,那也是同气连枝,一座城失守,另一座也危矣。我天生没有官运,怎就被安排到这地方来当个芝麻绿豆七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