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散的时候,宋笑看起来还是不太好,最后是导演搀着他上的车。
他从以前开始酒量就不好这点倒是真的。
许音生日那天,姜左其实就出去买了六罐啤酒,她自己喝了三罐,许音喝了一罐,最后两罐宋笑说他想尝尝,姜左才给他喝的。
结果喝到一半明显感觉他有点喝不下去了,但宋笑这人有时候有点倔,在她面前还有点要面子,最后愣是硬逼着自己喝完了。
当时姜左和他在操场旁边坐着,他喝完就晕乎乎地要倒,姜左抱怨他不能喝就少喝,宋笑还笑吟吟地说喝醉的感觉是很奇特,难怪她喜欢喝酒。
“姜左......”宋笑那时抱着膝盖醉到红了脸,声音却还是温温柔柔地咕哝,“我会学会喝酒的,以后就可以喝很多很多酒了......”
姜左在旁边嗤了声说:“喝那么多酒干嘛?你以后要当大老板?”
“学会喝酒......”宋笑轻轻打了个嗝,含糊不清地说,“以后就可以陪你喝了啊。”
姜左不说话,夏日静默的晚风吹过操场边一簇一簇的芦苇,她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先学会再说吧。”
那时的姜左对于宋笑会不会喝酒这事其实是无所谓的,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宋笑的一些坚持有些莫名其妙。
她不知道那个年纪的男孩还不够坦率,他能学会的最直白的表达方式不是“我爱你”,而是去体验,体验她所爱的,她所喜欢的一切。
但那个时候的姜左自己本身有很多的问题,除了宋笑,她的世界里还有很多其他令她在意的事,所以直到很多年后,姜左经历了很多,也放下了很多,她才渐渐开始明白那天晚上的宋笑为什么非要喝那两罐啤酒。
这事说来还挺狗血的。
当你和他之间的联系已经彻底结束时,你才开始理解他这个人,理解他当初做的很多事。
就算姜左现在已经快三十岁了,她也得承认,十八岁的宋笑比十八岁的姜左成熟很多。
他知道怎么去维系一段感情,也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正因为当时的姜左只是一具被生活推着走的行尸走肉,所以他在他们的这段关系里其实让步了很多,也付出了很多。
刚才在洗手池那里,宋笑问她还记不得以前的事,姜左说她不记得了。
宋笑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姜左就觉得他的外貌虽然变了,但内心还是以前那个宋笑。
他一直都没有变过。
隔天早上,姜左收到了宋笑发来的微信消息。
“昨晚喝醉了,跟姜总说了些奇怪的话。
“抱歉,希望你别介意。
她和宋笑的微信是在高二放暑假之前加上的,联系则是在高三毕业以后就彻底断了。
时隔十一年再收到宋笑的消息,姜左其实有点感慨,也会觉得有点奇妙。
这感觉就像时间突然一下子把你从二十九岁又拉回了十八岁时那个蝉鸣不断的夏天一样。
“没事。”姜左最后只简洁地敲了两个字回复他,然后转头叫客厅里的人,“陈月江,过来吃早饭。”
离开学还剩一周,因为姜左最近忙了起来,陈月江就也去找了一份兼职来做。
现在他天天早上早起,晚上才回家,两个人白天基本见不上面。
今天是第一天,陈月江开车送不了姜左,他有个同学跟他一起的,他得跟同学走,所以在家门口换好了鞋,他默默凑过来抱了姜左一下。
他不吭声也不干嘛的,姜左拍拍他的背脊说:“在人家那儿好好跟人相处。”
“知道。”陈月江说,“你也要跟人好好相处。
“嗯。”姜左说,“我尽量吧。”
“那我也尽量吧。”陈月江学着她说话。
“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姜左说。
“你有什么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陈月江又说。
姜左道:“嗯,走吧,要迟到了。”
“迟到了我就跟老板说是姐姐非要缠着我我才迟到的。”
陈月江虽然现在挂在姜左身上大言不惭,一进电梯他就干干脆脆撒手了,脑袋也低下来,话都不怎么说了,所以陈月江整体而言还是个很害羞的小孩。
有监控的电梯,或者外面没人的地方,陈月江不会像在家里那样主动黏过来。
姜左说:“行,一会儿你就这么跟你老板说吧,他要是骂你,我就帮你骂他。”
“......”陈月江转头直勾勾地盯着她,他翘了翘嘴角说:“你觉不觉得你有时候其实很坏心眼。
“有吗?”姜左问。
“你自己知道??”电梯门一开,陈月江先她一步迈出去了。
钟易已经等在路边了,姜左上车前往前看了一眼,陈月江正站在前面的道路尽头默默望着自己,太远了看不见他什么表情,姜左跟他挥了挥手,陈月江似乎是顿了一下,隔着老远也冲她抬了下手。
坐上车后,陈月江给她发来了消息。
“姐姐要我,姐姐坏。姐姐跟我拜拜,姐姐好>3
姜左:“P”
又过了几天,姜左他们公司的新广告正式开拍了。
前几天她基本每天都会去摄影棚看一眼,宋笑自那天晚上跟她提了几句过去,之后就再也没说过类似的话题。
他们见面就是公事公办地聊工作,聊方案还要怎么调整,跟左沟通成片的效果。
宋笑是一个工作效率很高的人,而且在?影上有很多自己独特的见解,一旦拿起相机,整个人就好像沉浸了进去,像变了个人。
上学时姜左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导演却说宋笑经常这样,平时温温和和一个人,一旦牵扯到自己的专业,冷脸的速度比谁都快,他工作室那些新人都挺怕他的。
姜左是想象不出来了,因为她没见过宋笑冷脸的样子。
又这样过了快一周,某家媒体找上门来,想给姜左做一个专栏采访。
他们有一档热门专栏是专门做年轻企业家访谈的,很多期之前采访过陈清泉,因为不会为了热度胡编乱造,在业界口碑很好。
姜左看了看他们拿来的问题,没有私人的话题,基本都是谈谈自己的生平、给年轻人的建议之类的问题,正好新产品需要宣传,姜左就答应了。
宋笑给她拿片子来看时正好和那个记者擦肩而过,他问她,姜左就说了。
“要拍照吗?”
“到时候是要拍几张照片给他们。”
宋笑道:“那要不我给姜总试拍几张吧?你今天下班以后有空的话。”
姜左最近不像刚开始开拍时那样忙了,宋笑他们那边也已经陆陆续续出了好几版片子了。
“也行。”姜左说。
等到九点所有人都下班以后,宋笑才从摄影棚赶过来。
记者说不用拍很正式很隆重的照片,反而需要那种稍微有亲和力一点的随意一点的,所以姜左决定就在办公楼里拍两张完事。
“我听说你这几天天天半夜才从摄影棚走人?”姜左按了电梯问他。
宋笑说:“对………………”他拿着相机,语气淡淡的,“毕竟是工作嘛,拍摄对象不在,我也得自己想一下构图,不然到时候要重拍很多次,耽误大家时间。”
“这不是有导演吗。”
“他的想法有时候跟我不太一样。”宋笑说,“大学的时候,我们合作拍一段短片,我都和他吵过一架。”
“有点想不到。”姜左走进电梯。
宋笑跟在她后面进来,他慢慢弯了下嘴角,但没说话。
下到二楼的大展厅里了,宋笑才又开口道:“我对拍摄对象有要求,但他觉得只要镜头角度够好就没问题。”
“结果呢?”
“结果我们谁也没能说服谁。”宋笑苦笑了下,“我其实……………不太擅长和别人争论,你也知道,但在这个行业你如果想有自己的追求就无可避免,我现在只能算是练出来了一点。”
“所以我读大学的时候就经常在想,”宋笑看了她一眼说,“你如果学我们这个专业,应该会很适合。”
“为什么?”姜左问。
“你不需要和别人争论啊,”宋笑说,“你只要开口,大家都会照你说的做的。’
姜左说:“所以我现在成了老板。”
宋笑不禁笑了一下。
姜左说:“不过我觉得你有点高看我了。我就算学了?影,也没这个能力。”
宋笑说:“不会的。”
他说得很静,又那么笃定,姜左反而不知道回什么好了。
“算了,拍照吧。”姜左说,“拍完赶紧下班。”
“嗯。”
宋笑给姜左找了一个靠窗的角度,窗户玻璃上有树枝阴影摇晃,有远处路灯的微光,有草丛中嗡嗡鸣叫的虫鸣声,还有静谧得仿佛空无一人的黑夜。
宋笑慢慢对准了镜头,姜左对镜头露出了一点微笑,夏天的蝉还在不厌其烦地鸣叫着,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过了很久也只有站在那里静止不动的宋笑。
“宋笑?”姜左喊了一声。
迟来的快门声响起,宋笑拍了一张后慢腾腾地放下相机,他的脸从相机背后露出来,姜左才看见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有泪水的痕迹。
那行泪珠滑过脸颊,在他的下颌处将坠未坠,他呆呆望着姜左的方向,好像看见了什么一样。
“抱歉。”姜左没说话,宋笑就已经如梦初醒一般,低头擦了眼泪,他的鼻音很重,但还是努力用笑起来的声音说,“我一拍照......有时候就会这样。不知道照片拍糊了没有…….……”
他在相机里翻找,那张照片果然有一点失焦了。
他跟姜左说抱歉,他说他马上再重新给她拍一张。
姜左盯着他的脸看了良久,叹了口气说:“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
宋笑一愣,抬起头望她。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细碎的额发遮住了眸光,他下意识说了个“不”字,然后才改口说:“......我在椅子上,坐坐就好了……………”
姜左只好让他过去坐了。
他靠在椅子上,姜左站在他边上,室内的中央空调在头顶呜呜地吹着。
宋笑抽了下鼻子说:“真的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谁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姜左说。
宋笑抓着相机的手指微微抠紧了一点,姜左在旁边看他的脸觉得他脸红得有点异常,她问了句:“你是不是感冒了?摄影棚空调开太低了?”
宋笑没吭声,他摸上自己的额头,又讪讪地放下,他对姜左说:“我自己......摸不出来。”
姜左说:“我办公室有体温枪,找找附近诊所,应该也有开着的。”
宋笑停滞了几秒说:“我不喜欢去诊所。”
“......”左说,“那你跟我上去吧。”
他们两个坐电梯回了姜左的办公室,姜左把体温枪递给宋笑,宋笑自己测了一下,38.5°,果然发烧了。
“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我给你放一天假。”姜左说。
她把体温枪收进柜子里,背后的宋笑坐在沙发上没吭声。
她把空调关上,然后就听见宋笑忽然开口道:“高三有一次期中考......我在宿舍发了烧没去考试,结果你那天也把考试翘了。”
“有这事吗?”姜左说。
“有。”宋笑说,“你跑去校外给我买了好多药和退烧贴.....结果你被拦在楼下进不来,还是托一个同学给我带上来的。
*E:“......“
宋笑慢慢低下头,用手掌住自己的额头,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低有些哑:“姜左......我到了现在,还是能想起很多很多我们以前的事......”他轻轻抽了下呼吸,似乎在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变得不那么发颤,“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生病了,宋笑。”姜左站在他跟前,“你现在该做的是回家,吃药,然后睡一觉,明天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她的声音平稳,似乎没有任何起伏,宋笑把头埋得更低,脊梁骨在薄薄的一层衬衫下凸起显得很单薄。
姜左转身去开门,宋笑在后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抓得很用力,紧到指骨骨节、连带着一整条手臂都在细细颤抖。
“我没有结婚。”宋笑低着头说,“办了订婚宴半年以后我就和家里闹掰......自己跑出来了。”他说,“订婚戒指我都还给他们了。”
“毕业以后,我自己一个人在庆城闯荡,吃了很多亏,也受了很多苦........我爸骂我是不孝子我也没有回去。那个时候,我口袋里穷得叮当响,我想过联系你,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资格,我这个样子......联系了你也是拖累你。”宋笑说,“所以我想
等我赚够了钱,能挺直腰板跟我爸说话了,再来华都见你。”
“我这几年听许音说了很多的你的事....……”宋笑轻轻吸了口气说,“很多,很多…………“
“我越听她说就越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来见你......”
他说完了,室内也陷入了死寂。
只有微晃的灯光孤零零地摇曳在夜幕的玻璃上。
姜左往后退了一步,她回过头,望向了宋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难以摸清她在想些什么。
她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好像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记得。”姜左说,“我记得那天还下雨了,我在宿舍楼下站了半天没看见有其他人回来。给你送完了药,我回去还被班主任揪住骂了一顿。”
宋笑不说话。
姜左说:“我还记得有一次学校办什么文艺演出,我和你找借口溜出来在教室里聊天,差点被年级主任逮住。”
“但宋笑,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姜左说,“十一年了,你和我都已经可以把这些忘了。不如说……...……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忘了。”
“我忘不了。”宋笑抓紧了她的手,压着微微发抖的声音说,“姜左......我们最后连个再见都没有说,你要我怎么忘?”
“我忘不了......”
姜左沉默。
过了几秒,她说:“宋笑,回家去吧。”
宋笑摇头。
他开口想要冲她说些什么,办公室那扇还没来得及被姜左打开的房门却忽然从外被推开了。
姜左抬眸,看见少年有些怔愣的脸出现在了门外。
陈月江手里还提着个超市的袋子,他望着房间里的两个人,两个人交叠的手,他好像有点不太能理解这个状况。
他看见了宋笑的脸,也看见了姜左的脸。
陈月江张了张嘴,有些僵硬地吐字:“十一点了......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
他说完,定定盯着两人,一张脸在灯光下已经徒然变得有些发白。
他往后退了一步,姜左喊他:“陈月江。”
陈月江扭头就跑。
他手里提着的袋子哗啦掉在了原地,散落出来各种蔬菜水果和一些零食。
姜左看着那些红的绿的,再次缓缓叹了口气。
她干脆转过来面向宋笑,宋笑的表情是有些莫名的,他看起来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并没有认出陈月江。
“宋笑,”她依旧是冷静的口吻,“你回去吧,车你自己打。今晚的事,我们就当没有发生过。”
成年人的世界似乎并不需要那些电视剧里才有的决绝的、无情的台词,姜左说了第二遍,于是宋笑就好像明白了。
他慢慢放开了手,从嘴角拉出一个笑但没有成功,而且笑得有点难看,他把头埋进手掌里,没有再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