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月江不应该认识美左。
十一年前,姜左十八岁,那个打火机是她高三那年宋笑送给她的。那个时候陈月江最多也就七八岁,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任何接点。
宋笑家里是做生意的,姜左没问过,他也没详细说过,只知道他家生意做得挺大的,班里的几个混不吝会调侃他是公子爷。
宋笑往往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笑笑就过去了,那个时候的姜左家里一地鸡毛,加上她思想有问题,就像许音说的,恨天恨地恨全人类,所以恋爱也是稀里糊涂地谈着,从没想起来要问这些。
后来宋笑家出事,姜左才知道他家的生意原来做得这么大,听宋笑说他爸欠了十几个亿的时候,她脑子里甚至想了一下十几个亿是多少钱,太多了,一点概念也没有。
那个时候的姜左但凡稍微去查一下就会知道,宋笑送她的那个打火机是当时国外知名的奢侈品品牌,价值能有大五位数。
但她当时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恋爱也谈得乱七八糟,最后会是那个结局也很正常。她出国前还让许音带上自己的祝福给宋笑,祝他订婚快乐。
许音后来没有回信,那看来宋笑是什么都没说的。
一晃眼的功夫,七年过去了,姜左其实连宋笑长什么样都渐渐地有点记不清了,时间总会让人遗忘,尽管美左还记得很多他俩谈恋爱时的细节,但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可能就连这也会忘却。
她从陈月江的房间里出来,捡了根烟在厨房灶台上点了,跑到院子里来抽。
院子里的树藤一段时间没有修剪,长得有些过于茂盛,有几只鸟雀在树叶间叽叽喳喳地叫。
姜左就这样沉默地抽完了一根烟,抽第二根的时候,陈月江从楼上下来了。
他坐到她身边,把一枚银色的打火机放到了桌面上。
他说:“我没有卖,也没有拆。”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沙哑缓慢:“我觉得我没资格这么做。”
他慢腾腾地转头,看着院子里一片绿油油的树丛。
“宋笑家是因为我家才欠了那么多钱的。”他说,“我爸搞恶意竞争,宋家的资金链出了问题,换不上贷款,利滚利最后就倒了。”
“但在这之前,我家和宋家关系很好。宋笑他爸爸经常把他带到公司,和陈清泉还有我一起玩。我.....”他说到这里,低头看了眼桌子上的打火机,“我经常听宋笑说你的事。”
“我知道有一个人叫姜左,知道她脾气不好,知道她喜欢抽烟,知道她对谁都态度很差但只对宋笑很温柔。”
“我也见过你。”他低道,“司机带我和陈清泉去学校接宋笑,你和他在校门口,我看见你们坐在一起笑。”
“宋笑对我也很好,那个时候,我觉得他就像我哥哥一样......”
“这个打火机是他和我一起去选的,陈清泉那天没空,宋笑就带我出去玩。我问他这是要送人的吗,他说他要送给姜左。所以我那天在KTV门口见到你,觉得你很眼熟,看到你拿着那个火机,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姜左。”
“最开始,我只是有点好奇……………”他把一条腿抬到椅子上,一只手抱着膝盖,脸往下埋了埋,“真的只是好奇,宋笑家因为我家四分五裂,肯定早就不在华都了,我在想你们那之后还有没有继续交往………………”
“如果你们没有,那都是因为我家。”
他的声音陷在衣服面料里,显得有点闷闷的。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些事,我只好试探地问问你,想知道你对他是什么想法。如果......如果你当初跟他分开的时候没有那么伤心,我………………”
“你就会觉得心里好受点了?”一直默默听着的姜左回了他一句。
陈月江不说话,姜左笑了声从嘴里吐出一缕白烟:“你这愧疚心还挺强的。”
陈月江从臂弯里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睛望着她。
“因为宋笑对我很好。”他说。
“有多好?”姜左问。
“我跟陈清泉不是一个妈妈生的。”陈月江冲她笑了一下,笑得不太好看,“我妈妈就是那种......像那天去你公司闹事的那个阿姨一样,是我爸的情人。我妈妈不喜欢我爸,我爸用钱逼她,她最后应该是产后抑郁,跳楼自杀了。
“那天晚上,我起床上厕所,看着她跳下去的。”
陈月江的目光放到了远处,那里有一个小池塘,池塘的水浑浊,深不见底,连里面的鱼是什么颜色都看不清。
“我被接回陈家,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骂我是小三生的。陈清泉小时候对我也不好,我爸纵容他欺负我。所以长大了我不喜欢陈清泉,也不喜欢我爸。‘
“只有宋笑对我很好......”
他眼眶红红的,低头又埋进了臂弯里。
姜左从嘴里吐出了一缕烟。
这件事,说来也挺荒谬的。在现在这个时间线上,她和陈江的联系居然是过去那么多年前被建立起来的。至于他说的这些事,姜左一个也不知道。
甚至不知道宋笑家有这么大个公司。
往事在脑子里流转,姜左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着陈月江又跟缩头乌龟一样缩回去了,叹了口气说:“你早说不就好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
“你觉得你爸搞出来的这事儿你有责任?”姜左轻嗤了声,“你在公司有多少股份你讲话口气这么大?”
“现在就属于是你哥当家了,他想像当初搞宋家那样搞我呗。”
“是我提出来的。”陈月江说,“陈清泉本来都好了一个男模想请你吃饭探探你的脾性,”他似乎觉得这事有点好笑,扯起嘴角笑了下,“我说我想试试,他以为我又在跟他脾气,想教训我,一气之下就答应了。”
“他不知道我后来还在和你联系。
“我其实在这期间有想过去找宋笑,跟他道歉,但我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宋笑已经订婚了,说不定都结婚了。”姜左夹着烟,吐了口气,“好像是他们那儿哪个首富的大小姐,他现在肯定过得不差就对了。”
“这样啊......”陈月江喃喃道,他额头抵在膝盖上侧过脸看姜左,然后冲她浅浅地笑了一下,“那就好,那我现在对不起的人只有你了。”
姜左不知道陈月江这前所未有的愧疚心从何而来。
她就算现在知道了背后有这样一套因果,充其量也就叹叹气而已了。
“就算没有你家那事儿,我和宋笑也说不准。”她道,“我家一地鸡毛,我还去法国要了七年的饭,就算没因为你家分手,异国恋估计也早分了。”
她敲了敲烟蒂,看灰色的灰落到地上,浸入泥土里。
“不会的。”陈月江轻声说,“宋哥哥那么喜欢你,他不会跟你分手的。”
“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姜左笑了,她夹着烟的手伸过去指了指他的脸,跟他说,“陈月江,你现在坐在这里跟我聊天,是因为对我的愧疚吗?”
陈月江的表情顿在脸上,一声也不吭了。
“宋笑跟你说了我的多少事?”她问。
陈月江慢吞吞吐出一个:“很多。”
“很多是多多?”
“我知道你午休都不回宿舍会躲在学校后面抽烟,还知道你从汽车底下救过一条流浪狗,还有……………你还帮宋笑教训了一顿班里那些取笑他的人,还有……”
他越说就越说不下去,越说就越觉得自己在姜左面前已经无所遁形,他只能说了几个字又垂着眼皮沉默。
“我比你想的,还要了解你。”
了解她。
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比她小了十一岁的小孩居然就敢说了解她。
姜左吐了口气,看着烟快要烧没了,忽然就没有了再来一根的想法。
她把烟掐了,往地上一踩,灭了,她转过头对陈月江说:“宋笑的事先不说了,说说你的事吧。”
陈月江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她。
“你对我了解得这么多,我对你的了解却少得可怜。”姜左说,“你今天要不跟我说这一通,我都不知道你内心戏这么多。”
MAI:“......“
姜左道:“你十一年前就认识我了,但我上个月才认识你。”
“你要我说什么?”陈月江动了动嘴唇。
姜左想了一下:“先说说酒店那天晚上吧,你抓着我手的时候在想什么?想着你对不起我吗?”
陈月江这次动嘴唇的动作有点僵硬。
“我只是有点,不想让你走。”
“那你后来哭什么?”
“………………我不知道。”他低头揪了揪额发,这是他有点紧张时的表现,“你亲我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我觉得,你好远。”
“好吧。”姜左姑且理解了他的意思,尽管陈江自己可能还不理解,“那之后没联系我的那一周你干嘛去了?”
“跟陈清泉吵架。”陈月江讷讷道,“本来之前就在因为我还在跟你联系的事吵架。他问我这次为什么又去你公司,我说我想问你宋笑的事。他很生气,骂了我一顿,我不服气,然后就跑出来了。”
“所以你说你一直想做的事就是找我问宋笑?”姜左笑了。
陈月江低着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拇指轻轻的交叠在一起,他顿了一下,然后才低声说:“不是。”
“那是什么?”
“......”他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姜左就在旁边一边看着院子里的树林花鸟,一边等他,不知道等了多久,可能也就几分钟,可能也有十几分钟,她听见陈月江吸了口气,声音还是很哑:“我想让你......看看我。”
“我觉得,”姜左看向他,“凭借别人口中的传闻就喜欢一个人,这事挺荒谬的,你不觉得吗?”
陈月江不说话。
“而且你那时候还那么小………………”
“跟年纪小没关系。”陈月江瓮声瓮气地否认道。
“好吧,”姜左耸肩,“总之,事情我了解了,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有任何愧疚感。”
“就算宋笑现在没订婚站在我跟前,我跟他也不可能了。”
“至于你们陈家的事......”姜左在陈月江脸上扫了一圈,淡淡地说,“你要自己想清楚。你不是你哥的亲弟弟,那他可能还真不在乎你读不读得完书,在外面会不会饿死。”
“你要跟他犟,你就得自己能挣钱。你那点奖学金可能交学费都不够吧。”
姜左顿了一下,看着少年泛红的眼,白净的脸,黑漆漆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她叹了口气,说了下一句话。
“你如果非要喜欢我,那你就得做好你哥以后都不会容你的觉悟。”
“你哥想垄断整个市场,一家独大,我不可能让他这么做。”姜左点点桌面,“我可是把法国的铁饭碗都掀了回来的。”
她以为自己说得算刻薄了,但少年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就一动不动地钉在她身上,好像她发表了什么决定性的讲话一样。
“你......”他磕绊了一下,又眨了眨眼,好像不太敢相信似的,他往左这边探出上身,哑着声音磕磕巴巴地问,“你说......我可以………………”
他没说完,姜左站起来,把烟踢进了一边的草丛里,转过头对他说:“我觉得你还不一定想好了,你可以再想想。好好想想。”
“陈月江。”
姜左上班去了。
走之前告诉陈月江,今天周六,他如果想在她家里待着也可以,如果想回学校就和她走。
陈月江想了一下,跟她说想在家里。
于是姜左就让他饿了自己去厨房做饭,然后就走了。
偌大的房子彻底安静以后,只剩下了清清冷冷、昏昏暗暗的孤寂颜色。
陈月江打开冰箱,看见他之前放在第三格的蛋炒饭已经不见了,冰箱里零零散散的一些食材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姜左最后没有辞退家政阿姨,但只有工作日的早上会让她过来做饭。
家政阿姨很喜欢陈月江,每次他来找姜左吃早饭,她都会多给他煮一个水煮蛋。
她以为陈月江是姜左的表弟,那天还悄悄问陈月江姜左有没有男朋友,她想给姜左介绍对象。
陈月江说有。
家政阿姨表示很遗憾。
陈月江是可以眼都不眨就说谎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性格糟糕,说谎成性的习惯糟糕,但他没有想过要改变。
为什么要改变?他一直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宋笑就被他骗过。
第一次见面时,宋笑知道陈月江的身份却还是过来和他打了招呼。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温柔、友善、对一切都怀着善意,高大得像徒然照进生活的一缕阳光。
和陈月江身边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陈月江告诉他自己在家里被哥哥欺负,爸爸也不爱他,自己很孤独。
但陈清泉那个时候已经上大学了,早就不会和小时候一样欺负陈江,他们的父亲虽然不闻不问,但没有少过陈月江的吃穿。陈江在家里过着物质条件其实还算不错的生活。
但他这么说了以后,宋笑就如他期待般地那样,几乎每天都会来找他玩了。
宋笑告诉他,自己的学校就在公司旁边,过来很方便。
后来又告诉他,自己瞒着家里在和同学谈恋爱,那个同学叫姜左。
他和陈月江说了很多姜左的事,有人能和自己分享这些事,宋笑也很开心。
陈月江那时拿宋笑当自己真正的哥哥一样看待。
所以陈月江每次听见宋笑提及姜左,脸上露出那种有一点点害羞的表情,就会对这个名字产生一点好奇。
“姜左”这两个字随着宋笑的每一次到来,在他心里越来越具象化,越来越初具雏形。
有一天,放寒假的晚上,陈家和宋家有一个聚餐,司机带着陈月江去学校门口接宋笑,他才第一次看见了姜左这个人。
这个他断断续续从宋笑嘴里听了快一年的人。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宋笑上车后,陈月江问他:“那个人是谁?”
宋笑就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微笑:“就是我经常跟你说的那个。”
所以她就是姜左。
车子开走了,陈月江透过车窗玻璃看着越来越远的那个人影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慢慢悠悠点了一根烟。
火星子飘散在风中,吹进了陈月江的眼眸里。
后来过完年,宋笑高三了,他就来得越来越少了。
陈月江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听着周围大人们忙忙碌碌的声音,觉得这一切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直到某天,宋笑爸爸来公司办事,把宋笑也带来了。
他又跟陈月江聊了很多,聊高三生活很压抑,聊那些做不完的卷子刷不完的题,聊他的大学志愿,说这些时他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最后聊到姜左,他终于笑了一下。
“姜左怎么了?”陈月江追问道,“我喜欢听你说你和她的事。你爸爸如果反对,我也会支持你。”
陈月江又说了谎,但宋笑很高兴地抱了他一下跟他说了谢谢。
那时是晚上九点半,陈月江听见门口忽然响起脚步声,下一秒,宋笑就站了起来。
他看见出现在门口的女生,跑过去抓住她的手:“不是让你在楼下等我吗?”
女生不太开心地说:“你说十分钟就来,现在都二十分钟了。”
宋笑在紧张。
因为他爸爸就在后面的办公室里跟陈月江的爸爸谈生意。
陈月江有那么一瞬间,冒出了一个念头,自己要是跑过去打开办公室的门,宋笑早恋的事就会暴露。
陈月江很羡慕宋笑。
宋笑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关系和睦,都非常爱他,他为人温柔谨慎,不仅有钱,有一段美好的恋情,还有很多的爱,他甚至愿意把这些爱分给一个非亲非故的可怜的小孩。
他喜欢宋笑,喜欢到羡慕,喜欢到想要成为他。
他看着宋笑和那个女生消失在了门口,站起来跟了上去。
他没有发出脚步声,所以看见宋笑在楼梯间昏暗的灯光下和女生拥抱,在几乎快要吻上的距离亲昵地调笑。
女生的头发不长,用皮筋在脑后扎成了个兔子尾巴一样短的马尾,低头的时候,马尾会向上轻轻翘一下。
陈月江往后退了一步,宋笑没有发现她,但女生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陈月江看见她深黑色的眼睛,又想起那天飘飘渺渺的一缕白烟,火星子好像进发到她眼中又瞬间熄灭,最后只剩下死寂一样的一潭死水。
陈月江跑了,头也没回。
后来,宋笑带他出去玩,去了一个很大的商场,他说想选一个礼物送人,陈月江知道他要送给谁。
他挑了一个银白色的打火机,上面的花纹很张扬,不像是宋笑送礼物的品味。
他骗宋笑:“她一定会喜欢这个。”
他不知道。他只是出于一点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恶作剧的心理。
宋笑耳根子很软,陈月江那时就发现了。他听见他这么说,于是就相信了他。
最后陈月江挑的那只打火机成了他送人的礼物。
宋笑送完回来还告诉他:“她很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陈月江也莫名地有点高兴。
他想象着那只手拿起银白色的打火机点燃一根烟,烟从眼前升起,又被风吹散。
这就是陈月江和宋笑最后一次说话了。
那天之后,陈月江没再见过宋笑。
再一次听说他的名字,是陈清泉用玩笑一样的口吻告诉他:“你知道吗?宋家破产了。’
陈清泉没有把陈月江当回事,所以很多事会随随便便地告诉他。
比如陈家是怎么把宋家掰倒的,比如他们的父亲是怎么阴险地坑害了这个朋友的,比如宋家欠了一屁股债逃到了庆城。
陈月江那时的第一反应想的不是他很喜欢的宋哥哥,是那根烟。
夹着那根烟的手,和手的主人。
陈家做了卑劣的事,但的确就此拿下了新市场,确认了前所未有的地位。
所以陈月江看不起陈清泉,也看不起他爸。
但他知道自己和他们其实一样,因为他身上也流着陈家的血液。
如果宋家没有破产,宋笑一定会继续喋喋不休地冲他还说自己的那些恋情故事,直到有一天陈月江再也无法忍受,到了那时,他一定会过去打开那扇门,把他和她的秘密公之于众。
宋家就算不需要商业联姻,也不可能让独子娶一个家庭情况糟糕、个人恶习累累的穷人家的女儿。
姜左刚才问陈月江的愧疚心从何而来。
陈月江那时没有回答她。
他清楚自己那些阴暗的想法,他为此愧疚,但无法改变。
后来的很多年,陈月江没有再尝试打听宋笑的去向,他知道两个高中生面对分别,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他们应该是被迫分开了。
直到在KTV门口遇到姜左之前,陈江的内心都是平静的,平静地知道当年的自己在想什么,平静地接受现在的一切。不去关心,不去追究。
中国有十四亿人口,那天他会在KTV门口遇见姜左的概率,是十四亿分之一。
十四亿个可能性里的唯一一个可能性,被他遇到了。
于是,陈月江平静的内心世界开始动荡。
就像精神病患者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
他向前一步,走向了她。
怀揣着幼时的自己的那颗小小的好奇心,于是,后来的一切都变得不再一样。
姜左晚上下了班,和钟易道了别,转身往家里走。
她边走边锁上车,脑子里想了一下今天上午的事。
不知道陈月江在那之后走没走,今天难得周六,是个可以放松的日子,但左的房子里没有任何能让年轻人娱乐的东西。
这房子大,窗户被青藤爬满,远远望过去孤寂偌大,而内部和它的外表一样,空旷无聊冷清。
要在这座房子里待上一整天,姜左都觉得无事可做,更别说陈月江那个年纪的小孩了。
她摸出钥匙走近大门,听见门内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她的钥匙插进钥匙孔,脚步声就停住了。
当姜左打开门时,先看见一双米黄色的拖鞋,然后才看见有些僵直地站在门口的少年。
他身上穿着黑色的围裙,里面是一件毛衣衬衫,暖色的灯从头顶打下来,在他挺立精致的五官下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他望着她顿了一顿。
“我做了饭。”他张嘴对她说,“还是热的。
姜左就不免要看看现在几点。
晚上九点半。
陈月江说他做了晚饭,而且刚做好没一会。
??在这个早就过了饭点的时间。
“你吃过了?”她把包挂在门后的架子上,一边关门一边弯腰换鞋。
陈月江用鼻子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单音,应该是“没有”的意思。
“午饭吃过了。”他解释道,“冰箱里还有阿姨剩下的菜,我就热来吃掉了。
“几点吃的?”
“忘了。”陈月江想了一下,“可能十一二点。”
那他有九个半小时没吃东西了。
姜左换完鞋,把风衣外套脱下来拿在手里挂着,有些好笑:“你不饿吗?”
陈月江把手放在自己平坦的腹部,很诚实地告诉她:“有一点。”
“我看不止一点吧。”
姜左上楼把衣服挂上,期间,陈月江一动没动地站在原地,也不看她,不知道在看哪儿。
“饿了就吃。”姜左走下来对他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十八岁还能长高的,你知道吗?“
陈月江蹙眉,看起来不怎么在意关于身高的论调,但还是低着嗓子“哦”了一声。
“怎么,不服?”
陈月江无视她的话:“我饿了。”
餐厅桌子上的饭菜已经摆好了,两荤一素还有一个汤,都热气腾腾的,厨房里还有一点未散干净的锅气。
看起来真的是在姜左回家的前一刻才刚刚煮好。
姜左其实吃过了,但吃得不多,今天很忙,她晚饭只随便扒了两口。以前这个点回来也会觉得饿,但没有想吃东西的欲望,每次都草草收拾就睡下了。
现在看着客厅里亮着的灯、桌上色味俱佳的饭菜,姜左第一次觉得似乎也可以再吃一顿。
两个人坐下来相对无言地吃饭,陈月江的厨艺是还不错的水平,姜左可以这么评价。
咸淡适中,肉丝切得很细,油也不多。
陈月江坐在她旁边捧着碗,无言地动着筷子。
他吃东西的时候通常都很沉默,除了筷子碰到碗碟会发出一点声响外,安安静静。
姜左就开始跟他说话:“你今天在家里干什么了?”
陈月江夹菜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了姜左一眼,那目光含着一点探究,他放下碗筷开始跟她讲。
“看了一会儿电视,但那个电视剧演得不好,很无聊。”他说,“你院子里有个秋千,我坐在那儿玩了一会。”
“还有呢?”
“看了看你养在窗台上的花。”
听起来就很无聊。
姜左想了一下,他在这个宽敞无人的房子里待了一天,算着你下班的时间给你做好了饭菜,饿着肚子等着你到家,最后你要是抬抬筷子赶他走的话,未免有点太不是人了。
姜左就收了接下来的话,夹了根莴笋到嘴里。
吃完饭后,姜左回到房间处理没做完的工作,线上会才开到一半,陈月江忽然给她打来了一个电话。
姜左没接,过了一会电话挂断。
下一秒,她的微信弹了出来。
[陈月江:怎么
[陈月江:!!!!]
鉴于他从来没有给姜左发过这么多感叹号,事态应该是蛮紧急的。
反正也要开完了,姜左草草总结了几句挂断了会议。
她起身下楼的时候甚至想过一秒陈月江在她家发现了一条大蟒蛇的可能性,下到二楼,房间里没人,浴室的灯倒是开着,透过磨砂玻璃,里面有模模糊糊的人影。
姜左敲了敲浴室门,里面立刻响起了一点水声,像是用脚用力踩了一下水面的声音。
模模糊糊的人影靠近了门,姜左隔着门问他:“怎么了?是看见蛇还是看见蟑螂了?”
“没有。”陈月江的声音糊在水汽里,“那个......”
“嗯?”
“......”里面沉默了足足三秒,浴室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姜左从门缝里看见陈月江湿漉漉的睫毛和抿紧的嘴唇。
他往前探出来一点,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没有换洗衣服。”
嗯,想来也是不可能有的,他昨天是醉着酒被姜左弄回家里的。
“我去给你拿件我的睡衣。”姜左说完就要走,门后的陈月江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
他白净的皮肤被水汽烘得红红的,上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
他抓住她,声音更低更别扭地吐出四个字:“......没有内裤。”
姜左这下懂了。
她转回身,看着陈月江在里头微垂的眼睛,想了想告诉他:“家里没有烘干机,这天气衣服也干得慢。”
“嗯。”
“你把我的衣服套上,挂空挡吧。
最后由于陈月江强烈不同意??虽然他只别过脸说了个“不要”,但意思很坚决了。所以大晚上的,姜左还要带陈月江出去给他买内裤。
他看起来可以接受短暂地挂一会儿空挡,但不能接受一晚上都这样。
问就是“感觉很奇怪”。
现在坐在姜左的车上,里面穿的姜左的衬衫,外面套的他自己的衣服,眉头皱了一路。
好在附近还有一家超市开着,姜左进去让他买内裤,看见有家卖衣服的店开着,又很临时地给陈月江买了一套衣服。
本来姜左说买两套,被陈月江拒绝了。
他最后只挑了一套,结完账出来在车上看小票的时候,冷不丁冒出一句:“这个钱我会还你的。”
一套衣服加几条内裤也就一千多块钱,姜左说不用,但陈月江很坚持。
“你要还就还吧,但不急。先保证自己别饿死就行。”
陈月江无言看向窗外,似乎陷入思考。
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陈月江在门口换了鞋,转过身把一个东西递给姜左。
是那个银白色的打火机。
“我其实想过把它拆了,或者丢了。”陈月江说,“这是宋笑留在你那里的痕迹。”
“但最后我还是没动。”
“我把它还给你。”
姜左看着那个火机,一时没有说话。这是代表了她过去的东西,那段青春回忆的象征,如今只有透过这个才能想起一点宋笑面影的轮廓。
它能让她缅怀过去,但也仅此而已,这个火机对于现在的姜左来说,没有其他特殊的意义。
“既然给你了,你就拿着吧。”姜左没有接,换上拖鞋说,“拆了卖了或者丢了,都随便你。它是你的了。”
陈月江眼中映着那个银白色的火机,姜左抬头的时候看见他抿了下嘴唇,嘴角有很轻微地向上翘了一下的弧度。
她问:“你在偷笑吗?”
陈月江直勾勾的眼神看向她:“你会觉得我是个坏孩子吗?”
她道:“你确实算得上有一点缺陷,但不坏。”
陈月江问:“那你会讨厌我吗?”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姜左只能说实话:“这世上目前还没有一个让我感到讨厌的人。”
陈月江又翘了一下嘴角,他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丝讥诮。
“你讲话就像我在交友软件上遇到的那些渣男。”
“你还用交友软件?“
“同学叫我玩,我就下了一个。”陈月江把火机收起来,提着姜左给他买的衣服上楼去。
“然后呢,没划到喜欢的?“
“喜欢我的倒是很多。”陈月江从楼梯上回头看了姜左一眼,“男的女的都有。”
姜左笑道:“那说明你有魅力。”
陈月江却突然没了表情,看着她轻道:“那对你来说呢?”他问,“也有魅力吗?”
姜左就不说话了。
陈月江忽然又冲她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他的声音是可怕般的平静。
“姜左。”
“你如果只是养着我,却不愿意爱我。”
“我最后一定会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