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有个习惯,或是说风气,也可以说规矩,关于城的名字。 比如一座城,整座城靠着一个姓氏一个家族吃饭,掌管这座城的并非是官员,而是某个世家。 就如同当年莫须问险些丧命的邱成,邱家人就是城中的无冕之王。 还有一座城,也被改了名字,人们习惯叫他历城,因为这座城中说了算的是军伍,整座城如同兵城,而这些军伍的王,他们的皇,正是舟师大帅厉良玉。 整座城依山而建,极为狭长,东连海,西连山,如同一把略显扭曲的弯刀,刀柄位置,刀刃的位置,正是历城的舟师大营。 舟师一共有三大营,一道一大营,大营下面又有三营,舟师大帅府统管十二营。 在东海混的都知道,真正发号施令的不在帅帐或是帅府,而是在旗船上。 旗船没有名字,人们都叫帅船,开朝初期所造,并非朝廷工部督建,名义上,是东海三道地方豪绅捐助义举,以助舟师抗击瀛贼,实为厉良玉私人所造。 船身巨大,起楼四层,高近八十余尺,可容战船甲士六百人,拍竿有六,两侧建浮板,海面行船如履平地,下端置有巨大桨轮。 此时的帅船上,一位两鬓花白老者坐在前倾船首之处,手中一杆极长的渔杆,披散的头发时而被徐徐海风撩拨一二。 老者,正是舟师大帅厉良玉。 风和日丽,海面平静。 二十六名身穿红甲亲随站成一排,持刀而立,仿佛为厉良玉隔绝出了一个单独的小世界一般,任何靠近这些红甲亲随十丈内的人,皆都放缓了脚步,闭住了嘴巴。 舟师所有军伍,哪怕是真正的副帅,也无法在厉良玉钓鱼时靠近三十步内,除了一人,青衣道人梁伯凤。 所有人都知道,厉良玉的疑心很重,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据说与当年他出海登岛救闻家小小姐有关,满船的同袍都背叛了他,只有他一人想要杀贼,只有他一人,无惧瀛贼,只有他一人,没有被瀛贼所收买,从未拿过瀛贼的好处。 疑心重,因此没人觉得这位舟师大帅信任过某个心腹,或是说他或许根本没有心腹。 可厉良玉有朋友,唯一的一位朋友,梁伯凤。 只有梁伯凤,才会让红甲亲随主动让开身,施礼后任由这位道人靠近厉良玉。 “大帅。” 背着刀剑的梁伯凤站在了厉良玉的身后,天空中突然传出了鹰啸之声。 “梁道长。” 总是面色威严的厉良玉,只有在面对或是背对梁伯凤时才会露出了一丝笑容。 “往日听到虎儿啸声就知你来了,乘舟,上船,至多两刻钟,今日怎地迟一刻。” 虎儿,总是鹰的名字,梁伯凤所养,因此军中也有人叫他鹰道人。 “多管了闲事罢了。” 梁伯凤低头看向鱼篓,随即抓起旁边的披风盖在了厉良玉的肩头。 “道长从不做闲杂之事。” 厉良玉说了一句,却不深问。 是的,梁伯凤从不做闲事,他口中的闲事,是训诫了守在营外的一名校尉,因防备略有松懈。 收了个杆,厉良玉缓缓站起身,两名亲随快步跑来,拿着矮桌、软垫以及一副棋。 二人跪坐在软垫上,厉良玉持黑子,梁伯凤持白子。 黑子先行,厉良玉捏着棋子,久久不动,片刻后,抬头望向了梁伯凤。 其实二人的年纪相差不多,一轮罢了。 可厉良玉却很苍老,常年吹着海风,加之操劳,老的厉害。 梁伯凤是道人,出身道家,修身,修心,也养性,保养极好,面白无须,平淡无奇的五官总是平静着,鲜少出现情绪波动,整个人的气质,更是平和泰然。 黑子落下了,举棋不定,白子却是无丝毫拖泥带水。 越是下,厉良玉越是迟疑。 眼看着这位舟师大帅眉宇间的凝重越来越多,梁伯凤摇了摇头。 “昨夜星辰已逝,满眼青山已远,计不成,另寻他法。” “他法?” 厉良玉放下棋子,叹了口气:“何来的他法?” “又非满盘皆输,军伍在,舟师在,战船在,大帅也在,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梁伯凤伸手拿起了黑子,下后,再下白子,如同自己与自己下棋一般。 一边下,梁伯凤一边“开解着”。 “花不常好,月不常圆,一世千万事,谁可事事如意。” 梁伯凤越下越快,快到了左手持白子,右手持黑子, “贫道信命,大帅不可信命,若大帅信命,那大帅绝非背负天命之人。” “谋了一世,失了一城,失了一城,非是失了一世,那一把火,熄了,可也只是一把火罢了,难不成连大帅的雄心壮志也熄了不成。” “疾风起,野火烧,地利已占,人和可占,只待天时…” “啪”的一声,梁伯凤落下最后一子。 “和!” 梁伯凤一声“和”过后,袖袍一挥动,满盘棋子滚落到了甲板上。 “大帅,上一局为和,已是过往,贫道与大帅再谋一局,如何。” 厉良玉面色阴晴不定,沉吟良久:“道长…还愿再助本帅谋一局?” 梁伯凤面露笑容,微微颔首:“大帅之志,贫道之志,大帅所想,贫道所想。” “好!” 厉良玉豪气顿生,爆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 与此同时,远处,一身穿甲胄的将领拧眉注视着船首,旁边站着一名亲随。 亲随紧皱眉头:“鹰道人未入营时,大帅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即便偶有困境也无忧愁之意,可到了如今,大帅就仿佛是傀…” “住口!” 将领低声打断,怒目而视:“不要脑袋了不成,陈永勤今何在?” 陈永勤,原舟师探水营主将,一年前,劝谏舟师大帅厉良玉,不可对道人梁伯凤偏听偏信,军伍皆说,堂堂舟师大帅,似有被装神弄鬼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三日后,陈永勤被五马分尸,连同探水营校尉六人,皆横死。 再看此时船首,道人梁伯凤低声“献计”,厉良玉笑声愈发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