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1 / 1)

顾夫人曾说江都是风雪无法抵达之处,来此地之前,郁卿曾无数次想象过江都,那里一定烟柳缱绻,飞燕常住,连筑巢的屋檐都是梦幻模样。

亲眼见到才发现,真正的江都比她想象中更温柔。十二月初,天上竟落着缠绵的小雨,朦胧烟雨中,腊梅羞怯得绽放,河道上船只悠然浮动,郎君娘子们的口音轻清柔美,与枝上啼鸣相和。也只有这般好的地方,能养出林渊一样的温润君子。

路人告诉她林家府邸就在城东南林家坊。以姓氏冠地名,足以见得林氏门楣之高。郁卿庆幸自己好歹见识过建宁王府的富贵。否则她肯定害怕去林府。不知为何,她心脏跳得有些快,或许是近乡情更怯吧。

郁卿理了理头发,只烦缺个镜子。这一路舟车劳顿,若林渊眼疾好了,第一印象却是她风尘仆仆的模样,她要后悔的。

走过几座桥,她又好奇桥下过的小舟,花了三文钱乘舟代步。从岸边上船时,小舟颤巍巍,吓得郁卿不敢落脚,惹得船家哈哈大笑。她也笑。

小舟随一杆杆起伏,水上清风拂过脸颊。周遭的一切都那样新奇,林渊真是把江都说平淡了。见了他定要好好质问,为何不告诉她,江都城内河道四通八达,还能乘舟。

隔着好远,船家给郁卿指了林府的高檐乌头门。郁卿来到门下,提着铜环敲响,门房探头瞧了一眼,骂她不懂规矩,将她赶到侧门去。

郁卿不晓得只有林家人和贵客们才能走正门,自知理亏,红着脸来到侧门口,告知了寻人的来意。

门房一听,皱眉道:“没有叫林渊的公子,娘子认错人了吧?”

郁卿一愣:“我见过你家金绢户籍,上头写的真是林渊!”

门房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冷笑出声:“户籍?你这小娘子生的好模样,一张嘴却什么话都能胡诌。林家乃江左第一家,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郁卿涨红了脸,不想和他理论,只要见到林渊,一切误会自然解开。

“我与你家二公子林渊相识一年,他答应我以后带我来江都。我对天发誓,此话不敢有半句假。你只要通传二公子就好。”

门房诧异地瞪着她,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周遭看热闹的停住脚步,渐渐聚了不少人,门房赶走众人,一把将郁卿拽进门,带她在门口候着。

林家到底是盘踞江左的豪门氏族,府中假山庭院,回廊檐角,皆不输于建宁王府,甚至更添几分文气雅致。

却让郁卿有点压抑。

不多时就有一个侍婢引她去堂中,郁卿想着等会儿如何向林渊诉苦,进门却瞧见一个富态圆脸的夫人,簪翠戴环,气度娴雅,端坐正堂,左右侍婢们奉茶烧炭。

“郁娘子是吧。”张夫人淡淡扫过郁卿的脸,开门见山道,“兴许有什么误会,我夫乃长房二郎,已过不惑之年,并非你口中未及弱冠的小郎君。”

郁卿这才得知光林府就有五房人,城中还住着数不清的旁支。林渊从没和她说过。

林渊父亲病重,兄弟们正争夺家产。有些话不好说出口,郁卿怕添麻烦,想了想道:“渊郎年轻俊美,见闻广博,只是伤了眼睛,暂时不能视物,或许如今已痊愈。他去年年末离开的随州白山镇,在此之前已与我相约江都,当时我有点事耽搁,没同他一起走。前些时候我也托过信来问,可能送丢了。”

张夫人笑着,眼神却冷了。林家的郎君多,门却不好进。这些年寻上门的女人太多,她还没见过郁娘子这般漂亮的。

“托信和伤眼睛我不清楚。整个林府未及弱冠,容貌俊秀,去年出了远门,今年年中回来的二郎君,是四房的。”

这一切都对得上,郁卿眼睛一亮:“他就是林渊吧?”

张夫人摇头:“他唤作之贤。”

郁卿愣了愣,觉得好笑,林渊不至于连名字也一直骗她。人对自己名字有一种无法抵抗的本能。她隔着好远喊一声林渊,他都会抬头。村头住着一个叫李圆的姑娘,有时候郁卿冲着院外喊,喊得模糊了,林渊也会下意识抬头。

“那他可是表字为渊?”郁卿问。

张夫人也出身世家大族,没见过哪位娘子当面打听男人表字。虽不耐,仍客气道:“郁娘子要见之贤?”

“拜托夫人通传。”郁卿点头。

她要亲自问林渊究竟怎么回事。

“郁娘子稍等。”张夫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虚指了一个侍婢道,“辞春,你去四房唤之贤的夫人来。”

这句话如一闷棍,打得郁卿怔在原地,脑袋里眩晕,手脚发麻:“之贤的夫人?”

张夫人不解,斜眼瞥她:“之贤没同你说过?他三年前就娶了妻。”

郁卿睁着眼,不敢置信。

张夫人接着道:“他们俩呀,我也是看着长大的,本就是青梅竹马,如今也是恩爱和睦。之贤还曾放下话来,终身不纳妾。”

郁卿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燃起来,羞愧得手脚不知放在何处,恨不得钻进地上的金砖缝里。她垂着脑袋,看见自己衣摆沾了泥水,鞋沿带着草屑。而对面的张夫人绣鞋织花繁复,鞋尖盯着拇指大的明珠。

辞春应了张夫人的声,出门去,她行得越远,郁卿越喘不上气。

她腾的起身,急切道:“夫人,请夫人别唤了。我……我不见了。”

张夫人笑笑,没让辞春回来,只让郁卿坐下。

自古歌女舞姬都如此,仗着男人宠爱就敢胡作非为,真找上门来了,又怕得要命,不吃点苦头不懂得天高地厚。

辞春很快回来,声音恭敬,在寂静的堂中回响:“回禀夫人,之贤郎君和赵夫人正在一处呢,郎君直言让郁娘子打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不要离间他们夫妻。”

张夫人笑着颔首,扭头朝向郁卿,高雅的面容似透着淡淡的怜悯和意料之中。

郁卿早就浑身颤抖,如坠冰窟,手脚都失去了知觉。一时无法从惊愕中缓过来。

来江都前,她也想过见不到林渊。但不是现在这样。

郁卿木愣愣环视堂中,绝不是林渊和妻子在一起,让侍婢来传话,伴着张夫人和林府侍从们看她一人笑话。

她想极力解释,林渊真的爱她,想说他之间有无穷无尽爱的细节,他们并肩看过的桃花,他拭去她泪水的滚烫指尖,他亲手磨好了桃花簪插在她发髻。那发髻也是他挽的,林渊一双手曾在她发间温柔地摩挲过,一次又一次,低声在耳畔嫌弃她怎么只会扎马尾。

他们在三百多个夜里躺在一同张床上,于满室寂静中沉默地感受着彼此悸动的心脏。他曾许诺为她买下一座城中小院,院子里种梨与桃,任她喜好装饰。

可瞧见这气势恢弘,荣盛豪门,郁卿方明白,那不就是外室么?

对啊,林渊许下的诺言从来与大婚无关,都是私邸小院,衣衫绫罗,朝暮相处,天长地久……

但无名无分。

十六岁的郁卿期盼着细水长流温情爱意,却从没想过她的爱意连三妻四妾都轮不上,只堪作外室。

她明白林渊为何不告诉她真名了。

心脏像被狠狠拧了一把,郁卿胸口痛得难以呼吸,连带眼眶都痛,险些睁不开眼。

她起身告退,丢盔弃甲狼狈而走,还差点被门栏绊倒。

身后的张夫人没有挽留,平静由她去。任凭侍婢们窃窃私语,小厮们对她指指点点,人堆中发出一两声讥笑。

天上仍然飘着小雨,前头引路的小厮打着伞,却无人为她递上一把。郁卿沿着来时路走回大门口,雨丝打湿了额发,飘到眼睛里,痒痒的。

门房看她魂不守舍地出来,扁嘴说:“哭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动了勾引的歪心思!”

听到他的话,郁卿才知道自己哭了,还以为是天上的雨丝呢。

她擦去脸颊湿痕,想反驳,却没了反驳的力气。

她的确一片真心。

但她的真心,只是林渊路过白山镇时,看过的风景。

郁卿忽然转身拽住门房,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最后一封信,哑声道:“若他明日之前问起我,你就将这信交给他,若没问起,就替我扔掉。”

未等门房回答,郁卿又说:“你们不必多虑,我此生都不会再来了。”

说罢她走出了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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