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月余,方抵白山镇。
刘大夫正为一病人诊治,抬头望向门口来人,诊脉的手都顿住了。
不知是春光太明媚,还是他眼睛昏花了。那漂亮如天仙下凡的娘子,怎么像郁卿哪!
直到郁卿唤了他,刘大夫才从声音中确定,就是郁卿!
他赶忙叫药童把病人扶走,迎上去问候。
郁卿见到故人,也激动不已,她摸了摸头上的桃花木簪,双眼发亮:“刘大夫,渊郎呢?他还在你这儿?”
刘大夫疑惑道:“他不是要和你去随州城汇合?”
郁卿一愣,绞尽脑汁思索,想不起林渊曾说过汇合:“没有啊,我去随州驿站送信,是因为渊郎久久不见家人来接。只是半路上我……我被故人拦下,这才耽搁了。”
刘大夫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他在你去随州那日早上就走了!”
郁卿攥紧了袖口,笑道:“不是开玩笑吧?”
渊郎答应过她,等她回来,就一起去江都。
刘大夫引她来后院,指着墙角那一箱耀眼的黄金:“这是他们走时留下的。我都过耳顺之年了,断不会骗你!那天好多仆从驾着马车来接他。”
春光照在码齐的金锭上,刺得郁卿眼眶发麻。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林渊不可能无缘无故抛下她走掉。
郁卿犹记那天晨雾弥漫,林渊送她到医馆门口,他呵出的白汽??,唇边的笑意不减。替她掖好围领,嘱咐她早点回来。
郁卿一把抓住刘大夫的衣袖,急切道:“他还说什么了?他这段时间有没有寄信来?”
刘大夫可怜地瞧着她,摇摇头,拍拍她的手:“算了吧。”
郁卿听不下去,脸色发白,跟易听雪说了声,便回芦草村去。
在建宁王府时,郁卿无数次梦见回家。
她会像往常那样推开家门,林渊会坐在案前等她,笑着望向她,说一声:“回来了?”
但真当她推开家门时,看到眼前景象时,却无力地垂下手。
空荡荡的袖口在风中摇动。
午后的阳光照亮弥散的灰尘,家中一片狼藉,从他们曾并肩坐过的案台,到夜里睡过的床铺,能砸的都被砸得稀碎。厨房中连只碗都没留,就连檐下曾来筑巢的燕儿窝竟也被扒掉了。
郁卿蹲下身,在碎屑里翻了很久,指甲缝沾满泥沙,却连他用过的一根笔,一根筷子,一只碗,都找不到。
更别提她为他做的滴漏,买的纸,支的花架。
一切有关他回忆的物件,通通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他从不存在。
她翻了许久,出去时感觉恍如隔世。
人间阳春三月,漫山遍野开满桃花。
去年此时,郁卿花光积蓄,为林渊定了一架轮椅。四下无人时,推他来山脚赏花。她望着这片粉色山野,感叹世上最美的景色莫过于此。但每每出去赏花,林渊兴致都不大,时间久了郁卿终于反应过来。
赶着花谢的最后几日,她亲自酿了一坛桃花酒。
那酒甜得馥郁,凑近闻一下,就能令人重新醉入满山春桃中。
林渊饮一杯耳根便红了,郁卿笑他,他面寒如霜,似是要杀了她。
可郁卿见惯他暴躁,根本没放在心上。那时林渊身子未好全,性情也更喜怒无常。
不知从何时起,他渐渐收敛了戾气,对她越来越温和。郁卿再也想不起他生气时是什么模样。
回到医馆后,易听雪听说林渊不见,替郁卿打抱不平:“贼连床都要砸?定是你那郎君自己砸的。”
郁卿垂着头低声:“他即便食言,也与我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要毁我们的院子。”
易听雪皱眉,想了很久,道:“说不定他要成亲了,所以想和你断个干净。”
郁卿深吸一口气,心脏好似架在火上烤,胸闷得喘不上气,整个人好似溺在滚沸的水中,一刻也不得停止挣扎。脑海中不断浮现往昔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他说不定是看了我的恩断义绝书才会伤心至此。”
易听雪:“他砸院子抛下你在先,你寄恩断义绝书在后。”
郁卿心知如此,但仍有一丝希望是误会所致。她买来纸墨,让易听雪教她写信寄去江都林家。
就算林渊食言,她也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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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王造反,太子前去平叛一事,在朝堂掀起了滔天巨浪。一连数日皆有臣子血溅金殿阶上。
但圣上如今缠绵病榻,国事几乎交与太子一人打理。
时间一长,朝臣们终于明白,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是何等肆无忌惮时,都慌了神。
三月初,百花开。镇国公于府中设宴,再三邀请,好不容易将太子殿下请来府上踏春赏花。他在后院种下一片桃林,此时桃花正灼灼盛开。二人自花下走过,镇国公低声询问:“殿下,牡丹娇艳,梨花素雅,群芳中可有入眼的?”
谢临渊今日着绣金龙玄衣,花瓣飞落肩头,他淡看一眼,也不去拂。
镇国公早就清楚太子殿下的脾气,他一言不发,便是让人接着说。
镇国公指着头顶一片粉云香海问:“臣家有桃花正当好,不知能否得殿下留步?”
谢临渊停步,向花树投去一瞥,任然不言。
镇国公唇边弯起笑意,正要唤人来,忽听太子殿下冷冷道:
“孤最不喜桃花,国公还是趁早拔了罢。”
镇国公面色一僵,很快恢复如常,兴许是太子殿下真不喜桃花,转移了话题。
湖畔石桌上有一残局,二人行至此处,国公便邀他:“殿下好棋,不若与臣一试?”
谢临渊掸袍落座执黑,看了片刻便落子。镇国公与他对弈片刻,下得越来越慢,最后把玩着棋子撑腿深思。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湖畔假山后传出一道清凌女声:“爹爹你太慢了,你下上二四顶,此子一下,黑子只能落一九,爹爹再下三四,黑子就输了。”
镇国公脸色一变,起身呵斥:“放肆!”
他退到桌外告罪,那假山后走出来个红衣少女,娇颜美目,眉尾飞扬,垂下头不说话。
镇国公蹙眉:“还不过来!”
红衣少女蹭过来恭敬地赔罪,脸上却抿着笑。
她感受到太子殿下的视线掠过她面前,这一眼好似在她脸上点了火,一路烧到耳尖上。她偷偷瞄着棋局,后悔自己方才的冒失,却不遗憾做得出格。
谢临渊淡淡道:“一三。”
红衣少女脸色一白,若黑子落一三,那他赢定了。
“臣女认输。”她大大方方行礼,没有半分怯色,“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镇国公赔笑道:“殿下见谅,小女虽才疏学浅,但是个棋痴,若碰到个能击败她的,就没完没地问。”
谢临渊沉默片刻,忽然将指尖夹着的黑曜石棋子丢进盒中,漫不经心道:“既是棋痴,技艺却如此拙陋,再问亦是浪费时间,不如趁早另寻他路。”
……
一整个下午,镇国公都在哄小女儿。
国公夫人知道后将他一顿臭骂:“你心倒是挺狠!居然要幺女嫁给太子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说到此处,她似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拂袖叹道:“咱家就一个闺女,也不是要非要凭她站稳脚跟!”
镇国公怒斥:“妇人之见!如今天下尽数收于太子囊中,他还未登基就已经拿世家开刀。幺女不愿嫁就算了,但皇后只能出自咱们李氏,绝不能落到裴左丞手上。你明日去二房挑个聪明点的娘子上来,端午宴带她一同进宫。”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国公夫人拧眉,“连幺女都瞧不中,你说,殿下他到底中意什么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