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坚冰未消,最难行路。
郁卿等在清晨的雾气里,好不容易找到商贩去随州,竟要价四十文。她记挂林渊的事,就一口应了。她虽心疼钱,花在刀刃上时,却毫不含糊。
坐在车板上颠了三个时辰,他们远远看见随州城楼朱漆牌匾。
商贩喊着饿,停半道上要吃东西。郁卿也饿了,却想早一点送信去驿站。
商贩道:“郁娘子,驿马每日早早就走啦。你又不是军情急报,现在去,他最早明日才能给你送,不如咱们城郊吃个汤饼,进城吃要贵两文钱呢!”
郁卿也知干着急无用,索性与他去了汤饼摊子上,要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羹。算着时间,不知道林渊是否吃了午饭。他留在医馆中有人照顾,但刘大夫忙起来,恐怕会误了饭点。
邻桌上,有食客说起近日里随州刺史外甥女出嫁的事。嫁妆从东门抬到西门,敲锣打鼓绕城三圈,风光极了。
郁卿听着八卦,直到他们说起新郎官的名字??
“那外甥女的新郎官,叫周烨,是周家帛肆的少东家。一个经商的,攀上半个官家小姐,可真是一步登天喽!”
她一愣,眼前浮现白山镇帛肆中,青年面红耳赤问她下个月初五是否还会再来。
如今还没到初一呢。
郁卿喝了一口羊羹,心中毫无波澜。周烨明明有婚事在身,却依旧邀她来帛肆,无非是想让她作妾。
他娶妻也好,总之今后别来她眼前晃了。
邻桌食客还在高谈阔论,究竟周家是怎么个登天法,原是随州刺史攀上了建宁王,月前亲自去贺寿。有了这层关系,只待建宁王登基,周家帛肆或许能成御用帛肆。
乍听到“建宁王”三字,郁卿浑身一凛,竖起耳朵。然而听了半天,这几个人只扯些建宁王与当朝太子的过节。
他们口中的建宁王是个仁义英雄。他善待敕勒北边的胡族北凉,庇护其老弱妇孺。而太子殿下却残暴冷血,当众虐杀北凉贵族。
圣上宅心仁厚,明面需依仗太子在北凉的凶名,实则更认同建宁王以儒教化的观念。因此在北凉王归顺后,就将太子调往东都,由建宁王接管北部兵权。
但北凉却始终记恨太子残暴,三年前举兵南下叛乱。
危难之际,建宁王曾三次书信求援太子,太子却因兄弟恩怨,将国家兴亡大事置之不理。他不派任何增援,导致千里长境无人守关,让北凉叛军攻破了京都,肆意劫掠,圣上也仓皇逃往东都避难。
那天是全京都人的噩梦,簪缨世家门前血流成河,城南十三坊付之一炬,就连那些勋贵家的千金娘子都遭侮辱,更遑论多少教坊乐人,平民百姓。
最后还是靠建宁王集结残部,奋战数日,才将北凉人赶回敕勒。经此浩劫,举朝皆称建宁王忠义。
郁卿听了直摇头。她记得北凉攻破京都的剧情。
真相是建宁王早早和北凉王通了气,请北凉王在诈降和造反中横跳,以迷惑大虞军队,帮他坑死几个朝中手握重兵的老将,换取北凉王带人肆意劫掠京都一日。
至于太子殿下如何,原著只字未提。郁卿觉得这些食客所言有水分,但她实在想不起来太子这个人,他在原著中连背景板都算不上,可能还没出场就被建宁王隐秘杀死了。
大虞朝的王公贵族里,属建宁王最强。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他就是剧情的亲儿子。
隔壁食客还滔滔不绝地说着太子残暴的悚闻。什么削下北凉王三个儿子的头串成项链,戴在马脖子上。什么以剑鞘敲着北凉王的后脑勺,说这是只好碗,以后孤要拿来盛羊羹,吓得北凉王裆下濡湿。
郁卿浑身起鸡皮疙瘩,低头看着面前碗中羊羹,有点吃不下去。
正好同行的商贩也吃完了,两人结好账进了城。随州城比白山镇热闹许多,商贩急着去交货,给她指进了驿站的大门。
那是一座开在背阴的街上的孤房。
堂中昏暗,前柜颇高。郁卿要仰着头才能看见柜后驿卒。
她递过书信,驿卒看都没看便问:“哪家家奴?”
邮驿只送公文和官员私信,能进驿站的,除了官差,就是府上奴婢。
郁卿按照串好的说辞,一一恭敬回答。她说完后,驿卒突然抬眼,静静盯着她的脸,似在思考些什么。
郁卿被盯得浑身发毛,驿卒却面无表情垂下眼,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掀开后堂垂帘:“我需核实信件的去向,大概一炷香时间,娘子先上后堂饮杯茶。”
郁卿应了声,来到后堂桌前坐下。很快有一位女侍来奉茶,她喝了一口,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顷刻倒在桌上昏睡不醒,茶盏也摔下桌碎了一地。
……
不知过了多久,郁卿是被马车颠醒的。
她眼睛被黑布蒙住,双手反捆在背后,要张口呼救,却发现嘴被塞住,只能发出呜呜声。浑身上下酸痛难忍,骨头要散架了一般。
车前不断传来鞭响,除此之外只有山间鸟鸣,竟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
郁卿双膝并拢,猛地踢了好三下车壁,整个马车都震了震。
前面驾车的人发现她已苏醒,掀帘进来,一把扯掉她口中堵嘴布。
郁卿大口喘息,翻起身仰头质问:“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绑我?”
那人淡淡道:“娘子,我也是奉命行事。”
一股强烈预感攥紧了她的心脏,郁卿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奉谁的命……”
“奉王上之命。”
他字字重击,瞬间让她如坠入烈火炼狱,万丈深渊。
“娘子,王上四处寻你已有一年了。”
郁卿胸口一阵闷痛,连呼吸都难以继续,好似要溺弊在马车里。她想起随州城郊的汤饼摊子上,食客说随州刺史月前举旗响应了建宁王。因此是驿站的线人,将她认出来。
“你先放开我。”郁卿大声道,“放开我!”
那人不应声,半响道:“娘子,我也是奉命行事。”
郁卿禁不住大笑出声,此刻她连泪都流不出来。
想到林渊,想到这场阻拦了信鸦的大雪,想到闯进院里的管事,她只觉得讽刺和悲哀。究竟为什么,那么多苦难他们都熬过来了,偏偏差最后一刻,就是要教有情人别离。
然而她从不后悔逃跑,被抓回去无非就是受建宁王欺辱致死。人总要死,上辈子也不是没死过,还不如趁早死了少受罪。她只担心连累林渊。他与她真心相爱,还在白山镇等她回来。万一建宁王查到林渊,势必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郁卿笑着笑着,声音消沉下去,悄无声息地跪在原地。
耳畔依稀响起林渊夜里在她耳畔许下的诺言。
待到去江都,他们会在城中置办一间小院子,后院种桃树和梨树,从夏末吃到深秋。
朝西的屋檐下要种春藤,到午后,阳光会穿透嫩叶的缝隙,洒在两人并排的书案上。他坐在案前写字,她就趴在旁边看他。
郁卿闭着眼静静地想,仿佛此时此刻已身在那间院中。
她不能随便地死了。
她要为了林渊努力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