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承坐在院落中,抬头望着天,整整望了一个时辰。
家人们招呼他入厅堂小食,他都一动不动,也不搭理,若是催的急了,他便张口将对方一顿痛骂。
董家人都知道,这是家公在军营里碰到了什么难事,心中憋闷委屈,遂不再呼唤了。
董承现在确实很委屈。
他本是董太后的内侄,河间董氏的精英,亦是孝灵皇帝在世时的外戚。
当时的外戚,待遇可跟现在大不一样!
虽然孝灵皇帝有意遏制外戚的势力,但论及地位,董氏一族当时在雒阳绝对算数得上号的。
时过境迁,朝廷这些年屡屡发生大事,皇权空前羸弱,而依靠皇权方能壮大的外戚,其地位也是水退船低了。
对这些事,董承能忍。
这些年来他一直屈从于牛辅麾下,虽不能进入西凉军的中枢,也颇受重用。
可惜,牛辅死后,李傕掌权,董承的日子过的就不那么轻松了。
在李傕看来,董承并不算是他的嫡系。
而让一个不是嫡系的人担任长安的南屯司马,这显然不是李傕的为人。
往昔,李傕为安抚军心,对于牛辅遗留下来的掌兵者,并未做出大的调整。
今番李傕击退了马腾和韩遂,士气正盛,正是其得意之时。
故在这个时期,将长安城中由卫尉直管的七名守门司马,全都换成自己人,对于李傕来说正当其时。
而董承应也是这七人之一。
憋屈啊!
堂堂汉家外戚,先帝亲母的内侄,竟沦落到被一个西凉蛮子随意拿捏的地步,还没法反抗!
眼瞅着即将被裁撤,董承当然没心思吃饭。
马上就要吃翔了,还吃什么饭?
“家公,府外有人求见。”
管事的知道董承今日心情不好,但来了外客递了名刺,他也不敢怠慢,只能硬着头皮来见董承。
看过名刺,董承生出了几分疑惑。
“东莱刘氏?羽林郎……刘翊?”
自己与东莱刘氏并无交集,而且一个羽林郎,似乎也并没有资格直接越级来见自己这个司马……
“说我体乏,不见!”
那管事“哦”了一声,又道:“除了名刺,那羽林郎还有一物托老奴转递给家公。”
说罢,便见他将一个晶莹剔透的玉坠呈递到了董承面前。
董承开始只是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然后猛然转头,死死的盯住那块宝玉。
“这是……姑母随身之物?”
管事没明白董承的意思。
“家公,到底让不让那羽林郎进来?”
“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刘翊在管事的带领下来到了董承的面前。
“小侄刘翊见过叔父!”
“且慢!”
董承急忙抬手。
按规矩来说,汝不是应称我一声董司马吗?这一声叔父是咋论的?
“少年郎,吾与汝东莱刘氏,可是素无往来啊。”
“叔父,东莱刘氏亦属汉室宗亲,侄儿与当今天子,份属同宗同辈,叔父乃先皇太后内侄,天子之叔,以此推之,我称君一声叔父,也在情理之中啊。”
董承闻言有点懵逼。
哦,那如你这般算,天下的汉室宗亲,只要是跟陛下平辈的,都得叫我一声叔不成?
好家伙,如今这汉室宗亲可是多如牛毛,吾若号召天下所有大侄儿随吾起兵,岂非顷刻间就有十万大军在手?
有这十万犹子,何愁李傕不灭,郭汜不平啊?
“叔父莫疑,若是普通宗室,自然不好如此攀亲,只是我既拿了玉佩来,叔父应能想通我与陛下是何关系。”
董承闻言一愣。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逐渐恍然。
这是姑母生前的随身之物,而天子亦为姑母一手带大,姑母临终之时,必遗于陛下……
而这羽林郎手持此物来此,就是得天子授意。
如今之势,若非天子倾心信赖,以生死相托之人,又如何能手持此玉来到自己面前呢?
似这般的宗室,只要日后天子掌权,着宗正府给予正统名分重用,乃必然之事!
想到这,董承突然站起身,快步来到了刘翊的面前。
动作之迅速,将刘翊吓了一大跳。
“好侄儿,何来迟也?!”
刘翊闻言,不由汗颜。
好家伙,认亲认的贼溜。
“叔父,天子安危,皆系于我等忠贞之士,不可不慎啊,我今番来此,犹为速也。”
董承二话不说,一把抓起刘翊的手,匆忙往内宅而去。
来到书房,董承屏退所有人,只留下他与刘翊。
“侄儿啊,事关重大,我便不与你客套了,你来此所凭信物乃吾姑母遗于当今天子,若非天大的事,陛下断不会以此物示我。”
“不知陛下有何大事吩咐于我?”
刘翊看着这个神情迫切的董家叔叔,心中暗自揣摩。
其实对于这个人,刘翊并不是特别的看好。
但眼下并没有其他可以信赖的人,故而只能选他。
历史上的董承,在刘翊看来,是个一直活在争权夺利之中,善于钻营,见风使舵之人。
他本是河间人,太后之侄,皇家外戚。
董卓入京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自认与董太后同族。
群臣对此甚是不屑!
陇西人跑到河北认亲,这不是扯淡吗?
可随后的事,啪啪打脸!
人家河间董氏的董承,对董卓的认亲,表示热烈欢迎!
你丫就是我本家亲戚啊!这咋才来串门?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刘辩登基,何进与何太后借机削弱董氏家族的势力,不但一手灭了骠骑将军董重,还要将董太后从雒阳迁回河间。
董氏一族虽有外戚之名,却已无实权,家族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危机。
故董承当机立断,凭认亲之法投靠了董卓。
善于投机的董承这一局赌赢了。
他以外戚身份投入到了西凉军中,借河间董氏的身份给董卓脸上贴金,然后欢天喜地的看着董卓灭了何太后,废了天子刘辩,给他董家报仇,然后还把董太后抚养长大的刘协扶上了帝位。
后来,在李傕和郭汜相争时期,天子刘协东归,董承也成为了刘协的护驾功臣,一跃成为了车骑将军。
董承这样的人做事,有着非常明确的政治企图。
当时的刘协处于危难之中,几乎失去了所有仪仗,而董承只要能够顺利护天子东归,那总揽朝堂大权,并非不可能。
毕竟,以外戚的身份辅佐幼帝而掌重器,在东汉屡见不鲜。
甚至于在东归途中,董承犹不忘使符节令孙俨谋杀伏皇后,其最终目地也不外乎是削弱他女儿的竞争对手,巩固董家在外戚团体中的首脑地位。
说起来,董承在西凉军诸将中排位老末,但凭借护送天子东归,一路淘汰靠前的选手,成为最终的胜出者,成了车骑将军,也算极牛逼了。
但董承为什么没有达成他最后一步的政治理想呢?
因为最终和外戚集团掰手腕的人——叫曹操。
现在的董承,对天子而言,绝对可用,但对刘翊而言,则是要防。
此人绝非善类。
……
“叔父,陛下受困于豺狼,朝政为李贼一手操持,群臣束手,地方牧守不思报国,只为争利,令人心寒,当此危难时节,还需有人能够站出来,匡扶朝纲,救陛下于水火之中!”
董承闻言,立刻站起身,望北而拜。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李贼欺君,臣岂能独善,愿以性命以报陛下也!”
刘翊言道:“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今日所谋之事,还望司马慎之又慎。”
董承面色一正,当即起身,取下架子上的长剑,割掌流血为誓。
“若事不密,愿尽血而亡,不负陛下!”
随后,便见董承急切的看向刘翊,道:“侄儿,陛下于我,有何吩咐啊?”
刘翊轻声道:“司马忠心,真天地可鉴,今陛下有意东归,中兴汉室,然阻碍重重,需谨慎谋划……有一大事,需司马与我同办,其中颇有凶险,不知司马可惧否?”
董承闻言,一瞬间居然露出喜色。
“陛下有东归之意!?”
刘翊笑看董承。
若是换成一般人,在听到这番话之后,理应表现出惶恐或是犹豫的神色,但董承几乎立刻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毫不犹豫!
看来,这个事他自己在心中,定然也是思谋了许久了。
董承猛的一拍桌案:“侄儿啊,我以为,陛下所思甚是!”
“自光武承大统之始,天下帝都皆在雒阳,长安为西京。”
“前些年,天下连番变动,海内震动,陛下不得已而暂迁都西京。”
“今时过境迁,诸事皆定,陛下也渐成年,正是回返雒阳,重振大汉之时!”
刘翊附和他道:“司马可与陛下想到一处去了,只是想要回返雒阳,非为易事,今李傕、郭汜、樊稠共同把持朝政……此事不易。”
董承长叹口气。
刘翊说的事,他心中当然清楚。
李傕等三人,如今犹如三座大山一样的,挡在了皇帝东归的路上,更是挡在了他董承的前途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要除李傕等人,恐非朝夕之事。”董承说了一句实话。
刘翊却很是自信:“机会就在眼前,就看我等能不能抓住机会了!”
“侄儿,可有良谋?”
“非我有良策,实为陛下之谋也!”
“是是是,是陛下之谋……愿闻其详?”
随后,便听刘翊小声将他与天子拉拢樊稠的计划,大致向董承叙述了一遍。
而董承越听,双眸便越是放光。
“侄儿,如此年少,就有这般奇思,真英才也!”
“叔父,此是陛下之谋,非我所思……叔父乃军中人,任南屯司马,还请将我引荐于樊稠,促成大事!”
董承恍然,遂见他往北而拜。
“陛下真圣主也!真是天佑大汉!哈哈哈,好!甚好!”
突然间,董承反应过味来。
樊稠在陈仓放走韩遂的事……他这个军中人都未知晓,陛下困于深宫,又如何得知?
董承扭头看向刘翊,心中暗自琢磨……
难道,陛下手中,尚有我不知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