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一僵,心底暗骂一声。
神思飘远间,脚下忽然一个打滑。
乔蘅疑惑地道:“怎么了?”
她说话的热气拂耳,让燕嘉允脸皮有些燥热,几乎要想入非非。生怕脑海里再联想些不该想的东西,他目光落在脚下的青石板路上强行转移注意力,稳了稳呼吸,生硬道:“无碍,脚滑了一下。”
乔蘅并未多想,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肩上。
燕嘉允缓缓吐出一口气。
医馆在道路尽头,不消一炷香就走到了,大门开着,里面有个老头坐在摇摇椅上。
燕嘉允这会儿已经头脑冷静了下来,弯腰把乔蘅放在木榻上,起身朝里喊道:“张老儿,麻烦您给看看。”
老头睁开一只眼,兴趣不大:“老夫不收来历不明的人。嘿,还是个女人?你这是把谁带到这儿了?”
燕嘉允没遮掩:“我夫人伤了左肩,还有右脚踝。”
“哦,你新娶的那位夫人?”
老头来了一点兴趣,拄着拐杖走近乔蘅,拿了个帕子搭上去把脉,又弯腰凑近她的左肩膀仔细看了看,道:
“没啥事儿,有个小口子,流了点血……”他步履蹒跚地往药柜处走去,道,“老夫给她开点止血散,你等会给她敷上去,哦,记得剪开衣裳。肩膀伤口再开十付煎药和十付敷药,回家隔日用一次,用完药伤口就好了。还有脚踝是七付药……等会你一起拿走,别忘了给银钱。”
说着他开始用秤称药草,老眼昏花的他要凑近了才能分辨得清,不再搭理乔蘅和燕嘉允两人。
燕嘉允浑然不在意老头的态度,抱起乔蘅娴熟地走去里屋。
这里是个单人小室,有张软榻和案几,他把乔蘅放在软榻上,药放在案几上,对她道:“那我出去了,你好了叫我。”
“等一等。”乔蘅脸面有些红地叫住他,嗓音轻轻的,“伤、伤在后肩。”
“嗯。”燕嘉允疑惑地看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怎么了?”
乔蘅恨他是个木头,闭上眼,心一横,道:“伤口我看不到,够不着,你给我剪开衣服,你给我敷药!”
她鼓足了勇气,末尾还带着微微的颤音。
“你……”燕嘉允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耳廓隐隐发红,刚刚身体平息下来的燥热又有复起的趋势。
他心道这也太不合规矩了,但看到乔蘅已经被鲜血染红的衣裳,隐忍苍白的面容,又说不出让她等一等的话。
乔蘅轻轻趴过身去,闭上眼睛说道:“你不必有心理障碍,就当是你的随从,或是小厮,我忍着疼,你快些。”
燕嘉允闻言没再磨叽,净了手后坐在榻边,小心翼翼把她肩头粘连在一起的布料与伤口分开来,而后指尖用了巧劲,只听撕拉一声,肩头的衣裳被整个儿撕开。
接触到寒凉的空气,乔蘅身子轻轻一颤。
只见女子白皙似玉的肌肤上,一道血淋淋的刀痕自上而下在她圆润如珠的肩头划出一道颇深的、三指长的口子,鲜血还在一点点流出来,瞧着颇为可怖。
燕嘉允净了巾帕,放轻力气给她擦掉血迹,饶是他觉得自己下手已经够温柔,但乔蘅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他动作一下子顿住了,有些慌乱道:“很疼吗?”
“无碍,你继续吧。”乔蘅咬紧牙道,“我不会再出声了。”
燕嘉允继续给她擦伤口、敷药、包扎,乔蘅浓密的眼睫颤啊颤,指尖抓紧帛枕,但自始至终没再喊一声。只是那脸色,看着更苍白了。
空气好似忽然安静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氛围在室内流淌着,或许是暧昧,也或许是别的什么,燕嘉允不太愿意深想,刻意忽视了这种气氛。
终于弄完之后,燕嘉允额间出了薄汗,道:“好了。”
乔蘅额间带着薄汗,用另一只手臂撑着坐起来,拉了拉衣裳遮住肩膀,轻轻舒了口气。燕嘉允抬眼看去,见她殷红的嘴唇竟被咬出齿印。
他脑海里忽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串儿词来??桃腮薄汗,香肩半露,我见犹怜。
肩膀都被看了个遍,脚踝也没什么不能看的了,乔蘅没有矫情,轻轻拉起裙角道:“还有脚踝,也麻烦世子了。”
燕嘉允倏地回神,想到自己方才在想什么,暗暗唾骂一声,面色不改地蹲下身,粗粝手掌攥住她细白的脚腕。这里的伤也颇重,鼓起好大一个包。
他利落地把她的脚踝敷药、包扎。又是一炷香过去。
燕嘉允看向乔蘅,只见她面色苍白,额间都是薄汗,轻轻喘着气,肩膀衣裳还破了个大口子。
这样子出去,流言明天就要飞满燕京。
他错开视线道:“我出去找民户妇人给你借个衣裳来,你将就穿着,先回去再说吧。”
乔蘅应了:“好。”又道了一遍谢。
燕嘉允转身出去了,乔蘅这才卸了力气,半靠在榻上恢复体力,方才那矮个子男人不知死活,但倒在地上还嚎出声,想来应该死不了。
乔蘅松了口气,不死的话她就是占理的,但随即又忍不住担心起来,若是那些被欠债的家族再有人找过来,她可如何是好?
燕嘉允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乔蘅卧榻,峨眉轻蹙的一副哀愁模样,她面容是极美的,饶是这副模样也仿佛一副水墨画。
他把衣裳递给她,乔蘅接过来,他又转身出去,顺手带了上门。
乔蘅抖开衣裳,是一身蓝色麻布衣,朴素但干净,她快速地褪去衣物换上麻布衣,低头打量了下,有点宽松,不是很合身,但挽一挽袖子也能穿。
她收拾妥当后,打开了门,扶着门框一步步挪出去。
燕嘉允正在和老头说话,转头看见她出来了,下意识走过来扶着她的手臂,道:“怎么不喊我?”
乔蘅不需要人扶了,有点不自在地推了推他,道:“方才用了药,现在不打疼了,妾身自己走吧。不知诊金是多少?妾身来付银钱吧。”
老头闻言道:“用不着你付,你相公给你付过了。伤不疼了就走吧,老夫要睡午觉了。”
“相公”这个新鲜的词让乔蘅又是微微愣神。
燕嘉允没跟老头客气,告辞离开。
乔蘅告别了张老大夫,随他往外走。
她走得慢,行路时一深一浅的,一时间落后了几步。
正在前面走着的燕嘉允忽然回头,站在原地等着,乔蘅愣了一下,重新跟上他,再次开始走时,他的步子就变慢了,显然在迁就她。
乔蘅脑子里莫名蹦出个念头??
这个差脾气的燕京小魔王,没想到,居然有一点贴心。
不知道若是这样的少年人爱上一个女子,会变成什么模样。
两个人就这么慢慢地走出巷子,骏马拴在树下等着,燕嘉允没再回去巡值,带着乔蘅回到燕府。
乔蘅坐在美人榻上歇歇脚。
如今她行动不便,需要白苏守夜,有理由睡在垂英阁了。
这时空镜从外头走过来,道:“夫人,榴月已经歇下,伤不重,养几日便好。”
乔蘅道了声好,又真心实意地谢了他。
空镜退下后,乔蘅后知后觉想到一个问题,问燕嘉允道:“你今日怎么会在那附近?”
“巡逻,燕京每年冬天都有人出来抢劫粮食和钱财,锦衣卫负责在皇城值守和缉拿。”燕嘉允瞥她,淡声道,“你呢?”
乔蘅试着装傻:“你是说妾身今日出门买衣裳吗?”
“你是不是去买衣裳暂且不谈,我在问你那两个男人是谁的问题。”燕嘉允淡淡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随意问问。”
两人当时约定好了他不会追问她出门何故,乔蘅想了想,瞒下了暗中开铺子的事情,道:
“不知你记不记得,扬州一带河渠塌陷淹了万顷良田,导致百姓损失惨重。我父亲身为扬州府父母官儿,小债还上了,但大债欠了许多……”
燕嘉允道:“那两人是来讨债的?”
乔蘅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燕嘉允皱了下眉:“你们乔家欠了多少?”
乔蘅道:“……数万辆白银。”
燕嘉允瞥她,道:“你想还钱?”
乔蘅无奈:“这非妾身的意愿能决定的,世子。”
是太子给他们乔家安了一个莫须有的头衔,导致那些被淹了良田的人家只得向她讨钱罢了。
燕嘉允低头想了片刻,再次抬头时已经做好了决定,不容置喙道:“你不用再为欠债的事情奔波,这良田的债,我来给银子。”
乔蘅很是意外,虽然她对这个提议非常心动,但理智尚在,坚定地道:“不行。不是燕家的债,妾身做不到心安理得用燕家的钱来还。”
燕嘉允轻哂一声:“那你承认是乔家欠的钱了?”
这回轮到乔蘅沉默了。
事实的真相燕嘉允果然是清楚的,太子犯事,不过是拉了乔父来背锅。
燕嘉允又问了一遍:“想清楚了吗?我只做这一次好人。”
乔蘅轻轻吐出口气,道:“就当是妾身欠燕家的,你打个借条,如何?”
燕嘉允没再退让:“行。有时间你去趟书房,让戚叔给你写。”
这就是同意用燕家的钱来还了。
但乔蘅多多少少有些世族贵女的风骨,不愿意白拿也在燕嘉允意料之中。
乔蘅也算是跟燕家绑在了一起,她欠钱跟燕家欠钱也没区别,燕嘉允这钱拿的也算利索。唯一遗憾的就是这些银两要暂时流入国库一段时间了。
不过没关系,这些银两他迟早会让老皇帝再吐出来。
银两的事情得以解决,乔蘅放下好大一桩心事,她现在看燕嘉允就跟看无期限的债主没什么区别。
对待债主的态度自然要好些,乔蘅面上带着柔美的笑意望向他:“世子可用午膳了?妾身右手行动无碍,可以给你布菜。”
这时戚叔走过来,递来一封信。燕嘉允拆开一目十行地看过,眉头皱了起来。
“不了。”他转身迅速走到多宝架旁边,拿起刚刚才放下的绣春刀佩在腰上,道,“宫中急信,新案子要锦衣卫接手,我要去东宫一趟。”
乔蘅睁大眼睛,扶着软榻站起身,有些急切地道:
“你方才说什么,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