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县去燕京的路途可谓漫长遥远,队伍中大部分车马带着嫁妆和行囊先行一步,乔蘅余人在后头,紧赶慢赶走了大半月余才在婚日头一天抵达燕京外城门。
乔蘅余人停在驿站略作休整。明日就是成亲的日子,化妆娘子重新给她净面。
一名高个子丫鬟掀帘进来,脚下生风道:“姑娘!燕家接亲的喜婆来啦!您见她吗?”
乔蘅道:“让她先候着吧。”
旁边苗条身形的白净丫鬟闻言疑惑道:“只有喜婆来吗?燕家的人呢?管事呢?”
高个子丫鬟懵了:“婢子没瞧见。”
乔蘅平静道:“御赐的婚事,不管燕家欢不欢迎我,都不会如此怠慢,想来应当是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变故。你稍后让李嬷嬷去打听打听燕家,顺便留心一下小荀的消息。”
白净丫鬟敛了敛眸:“是。”
高个子风风火火的丫鬟叫榴月,是离家前夕婶娘送来的人。听闻她身边无人可用,婶娘指派这个会拳脚功夫的力大丫鬟跟着她,护她进京周全,卖身契也给了她。
白净丫鬟叫白苏,是乔家出事时乔蘅远远遣走的贴身丫鬟。谁知白苏并没有走,绕了一圈又回来找她。赐婚圣旨已下,乔家暂时是安全的,乔蘅便把她带在了身边。
江南来成亲的美人抵达燕京的消息也传了出去,有不少好事者来打探,但乔蘅关了一整天的门,打探消息者只得怏怏离开。
乔蘅有些不适应燕京水土,傍晚简单吃了些。夕阳渐落,李嬷嬷踏着暮色从后门回到客房,面上带着些许惊骇。
乔蘅立刻放下木箸,遣散屋里的人,轻道:“如何了?”
“荀哥儿的下落没老妇没打听到,但打听来燕京的其他一些事儿。”
李嬷嬷把门帘掩上,确认无人之后才道:“咱们乔家的事,燕京比江都那边反响更大。江都那边不敢议论皇家,但燕京这边的权贵人家却是将太子闹上了朝廷!乔家出事的内幕瞒不过燕京的人精,乔家再怎么说也曾经燕京有名的清流世家,不管如今是不是没落,老太爷是实实在在的老臣,太子殿下的做法狠狠伤了一些老臣的心和信任,所以陛下不得已之下做出如此补救。”
乔蘅恍然而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圣旨急匆匆地就到了江都。”
“还有一事,咱们远在江都不知晓……”李嬷嬷压低声音道,“燕家除了燕世子,其他人在两个月前就全部迁出燕京了。”
乔蘅有些惊愕道:“这是为何?”
李嬷嬷也不知道内情,摇了摇头。
乔蘅没再搭理这些琐事,天色渐暗,喜婆已经在外间催促,赐婚新妇是要学礼仪规矩的,她没再耽搁。忙完后已经到了亥时,多日行路的疲乏涌上来,乔蘅梳洗之后便沉沉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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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个晴朗天气,燕京早早的热闹起来,原因无他,名声在外的燕指挥使要成亲了。
乔蘅起的很早,梳洗、净面、上妆……她的容貌气质在整个扬州府都是数一数二的,穿上殷红的嫁衣,听着外头的唢呐声,坐在铜镜前静静等着吉时。
比起来喜婆的紧张,她显得过分平静了些。看着喜婆频频往外看的模样,乔蘅打发她去外间等着接亲队伍来。
“姑娘……”李嬷嬷悄悄过来,袖中掩着一本册子,面上有些为难。这种闺中用品,她不知该不该给出去。
“嬷嬷,你昨日不是出去打听了吗?”乔蘅没有在意李嬷嬷的心思,她温和道,“你听到的,不管真假,都给我讲讲吧。”关于这个夫婿,她要多多掌握一些消息。
“是。”
李嬷嬷略略镇定,道:“燕氏一族是京都战功显赫的百年勋贵,颇得民心,称得上簪缨世族。因为燕家祖上曾跟随太祖征战南北,有过开国之功,所以在我大缙朝的地位一直都超然。您要嫁的这位就是当今燕老太爷的亲嫡孙,燕世子,又称燕指挥使。这位燕指挥使年轻轻轻却手腕冷酷,性子桀骜,蔑视纲常是家常便饭,燕京上下称他为大魔王,可见其相当不好相与。”
乔蘅听罢,却摇头轻道:“功盖高主,岂能长久。”
这般听起来惊艳绝伦、一身逆骨的少年,岂能甘愿被帝王的一纸婚书给束缚住?旁人觉得风光,她却觉得未必。
不过多说无益。乔蘅把这些心思压在心底,对李嬷嬷道:“你去瞧瞧几时了?可别误了吉时。”
李嬷嬷出去了一趟,好一会过后才回来,喜婆跟在一旁神色慌忙。没等乔蘅询问,喜婆便道:“姑娘,大事不妙!方才迟迟没听见燕府的动静,小厮过去一看,燕世子根本不在府中!”
她额头冒汗,焦急道:“马上就到吉时了,外头的人都在议论,这可如何是好啊?”
乔蘅一愣,纵然她再冷静也没想到临到头会出现这种岔子,道:“燕府的接亲车队呢?故意让新郎官逃跑了?”
喜婆道:“燕府的接亲车队也很着急,方才等不来燕世子,他们不得已之下空着马车上路了,这会恐怕已经快到了!”
原来不是阴谋,那边好办了。乔蘅努力镇定下来,轻声细语宽慰道:“不妨事,出的岔子不在我们,一切就当作不知道。接亲车队吉时能到吗?能到,我们就按时上路。”
喜婆估算了下时间,道:“能到,莫约一柱香后就到吉时。”
“好。”
乔蘅唇边牵出一抹温柔得体的笑容,白皙清丽,宛如春日梨花盛开。她道:“婆婆,给我盖红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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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府坐落在平康坊的长庆街上,红喜挂檐,朱门大敞。
吹啦唢呐,宾客盈门。
喜轿落在燕府门口,乔蘅在众目注视之下,淡然自若地下了车。喜婆婆在旁边摸着汗绷着嗓子唱曲儿,乔蘅独自迈过门槛走进燕府大门。
已经听到些许流言的众人,在看到乔蘅独自进了喜堂后,只有一个管事身着朱衣躬身接亲时,终于哗然开来。
“这可是圣上赐婚,金口玉言,岂能儿戏!”
“燕世子接亲都不来,如此不把天家放眼里,怎能管好锦衣卫?依我看,要么革职赎罪,要么随燕家举家离开京都!”
“……”
燕府管事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他频频看向门外,额头冷汗不断往下冒。又欲言又止看向乔蘅,似乎是想恳请她等等再拜堂。
乔蘅盖着红盖头,看不到这些,她挺直背脊保持着仪态,走到喜堂正中间。
礼生闭上眼,开始唱道:“一拜天地??”
门外头忽然响起一阵风声,众人低低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乔蘅听到踏在喜堂上的脚步声,她没忍住诧异侧眸,透过红盖头微微的光向后看,就见一道身量颇高、宽肩窄腰的年轻人身影走到她旁边,匆匆系上的红色喜字披风落在他绣有飞鱼纹的袍角边,盖住了他身侧染着殷红血迹的刀鞘。
管事像是喊爹的一声哭嗓将乔蘅发怔的思绪唤回来:“世子……”
一道没有情绪的冷冽年轻嗓音在喜堂上响起:“不是拜堂?”稍稍一顿,他道:“还没开始?”
礼生顿时反应过来,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乔蘅双手交叠覆腹,与身旁之人一同拜下去。弯腰的同时,她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飞鱼衣,染血刀鞘,还有一股风沙味。
??原来他是办案去了。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乔蘅直起身。
虽然她对这个陌生夫婿不熟,但不妨碍她得知他是办案赶来时松了口气。
颜面得以保住,她很满意,在心里单方面揭过了这件事。
“礼成??”
礼生唱道:“送入洞房!”
唱罢,他和管事一起松了口气。
宾客还没去前院,燕嘉允没走两步,一个黑衣暗卫匆匆赶来,低声说了句话。乔蘅离得近,听到那暗卫说:
“世子,方才您吩咐务必要看好的犯人刚刚逃跑了!”
乔蘅下意识透过红盖头看向燕嘉允,就见这个刚成为自己夫婿的年轻人似乎朝自己的方向微微偏了下头。
但也只是一瞬,他就立刻拽掉红披风,冷冷问道:“在哪?”
黑衣暗卫往外走,燕嘉允动身跟上,不过几息就消失在乔蘅模模糊糊的视线里。
管事将宾客们驱到前院吃席,等喜堂安静下来后走到乔蘅身边,隔着红盖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低下声音道:“乔姑娘,不是,少夫人……”
乔蘅隔着红盖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赔罪,她并不介意,温和柔软地说:“不是洞房吗?劳烦您带个路。”
管事连连应下,带着她走到主院正屋,乔蘅直接掀了红盖头,打量起来。
这里倒是提前布置好了,喜庆的红帐、红床,一对红烛,挑盖头的长杆、花生圆子等等还有交杯酒。
乔蘅打量的功夫,管事不动声色地瞥了这嫁进来的新妇一眼,被她温婉出众的容貌所惊艳。难得能见到这般容貌出色、仪态出众的贵女,不管旁的如何,但从外形上来讲,她与自家世子倒是极为匹配的。
乔蘅边看边把布局记在心里,含笑问道:“不知管事如何称呼?”
管事颔首道:“您喊我戚叔便可。”
“戚叔。”乔蘅温温柔柔地笑道,“方才我一路走来,感觉府里甚是安静,似是除了下人就再没有没有旁人,不知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您不妨说,我定然改正。”
“您有所不知。”
戚叔一边弯腰一边心道这世家贵女看起来年纪轻轻、温声细语,套话技术倒是高明,坦诚道:“我们老太爷半年前出征平叛塞外祸乱,却险些让西羌打入中原,回朝述职自认是决策失误所致。天子大怒,老太爷决定举家迁出京都平息帝怒,留下我们世子一人在京都任由陛下差遣,当是将功赎罪了。”
“原来如此。”
乔蘅没有再往下细问的打算,通过这话她看清了自己的位置??一枚被博弈的棋子。她很有棋子的自觉,笑道:“多谢戚叔解惑,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了。”
戚叔很有眼色的告退,屋里只剩乔蘅一人,她卸了口气,坐在雕花木椅上捶腿。
屋里有股很淡的木香,还怪好闻的,乔蘅心不在焉地想着。没多一会,李嬷嬷就推门进来,手里托着几盏精致可口的饭菜和点心。
“白苏和榴月在外头守着了,姑娘大半日没吃,快用些膳吧。”
乔蘅接了碗筷,在案几边细嚼慢咽。她很注意仪态,唇上口脂都没有吃掉。
用了八分饱她便停了筷,正色道:“嬷嬷,我交给你一件事情,你即刻去办。”
话毕,她从袖内拿出乔家藏起来的铺子票据,递给李嬷嬷。
这就是乔蘅在圣旨下来时在江都县办的事情。
乔家门庭如今虽然有些衰落,但曾经也在京都屹立许久,暗地里大大小小的商铺都藏了一些,没有全部抵债出去。
只是,钱庄的东家是个势利眼,看乔家失势就把藏在钱庄的票据悉数私吞了,乔蘅无法取出,也没法明面上找人帮忙取,陷入两难境地。
那日,得益于赐婚圣旨,她借着东风成功去敲打了掌柜,拿回被私吞的票据。
乔蘅道:“你拿着这些悄悄去趟户部,现在应当还没下值,你将这些铺子从我祖父名下改到我名下。”
李嬷嬷小心翼翼收好,乔蘅又叮嘱道:“低调行事,速去速回。”
李嬷嬷道:“那若是戚管事问起……”
乔蘅道:“你只说你去办事,他不会细问。”他家世子理亏在先,戚叔对她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嬷嬷悄声推门离去。
戚叔果真没有进来问,李嬷嬷顺利赶在户部下值前改好票据,乔蘅松口气,心里安顿不少。有了这些,她今后行事能方便许多。
逐渐夜深了,乔蘅独自在正屋的喜床边等待。红烛烧到末尾,在盘中滴下蜡花,乔蘅掩口打了个哈欠,估算着时间,已经过了亥时了。
她心里犯嘀咕,这锦衣卫指挥使听着风光,实际还真不好当,新婚大半夜还要出去查案。她不如先睡下,想来这个陌生的年轻夫婿也不会在意。
乔蘅仔细拢了拢裙角,卧在旁边小榻上。虽然是陌生的地方,但她实在累极,没一会就睡着了,白皙的面容上呼吸均匀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她朦胧中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
烛光中,一道颀长身影推开了门,在静谧夜晚中发出“吱呀”一声响。
高高束起的长马尾,宽阔肩背,劲挺窄腰,袖口紧束,飞鱼衣上沾着点点血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少年脖间带着的一串垂至胸前的细细串珠,光滑赭红,像是佛珠。末端系着一块骨头,闪烁着冷森森的光。
屋内有些昏暗,少年人站在门口,像一柄未出刃的刀,又格外离经叛道。
乔蘅抬起眼睫,一双清浅透亮的眸子不偏不倚地撞上燕嘉允犀利冷冽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