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结束后,新学期开学,这是祝繁星高中生涯的最后半年。
她早就做好了决定,不管高考考成什么样,都会挑一所学校去上大学,哪怕发挥失常连A大都没考上,那就去报钱塘的其他高校,不存在复读的可能性。
三月初的一个周一早上,钱塘二中举行了毕业生成人礼暨百日誓师大会,高三学生齐聚操场,听校长发言,在毕业生代表的领读下,所有人举起右手,握拳于耳边:“我以青春的名义宣誓,百日之后,必将为梦想而拼搏……………”
祝繁星念着那些话,内心十分平静,不似身边的同学们那样情绪激昂,总觉得什么“梦想”、“奋斗”、“未来”、“不留遗憾”是很空泛的话语。很多事,想开了其实很简单,所谓后悔与不甘,只是自己给自己上的枷锁罢了。
经历过父母的意外身亡,体会过人间温暖,也见识过人情冷漠,现在的祝繁星没有那么多的豪情壮志,只想把两个弟弟好好抚养长大,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
做一个好人,毕业后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能养活自己就行,在哪儿读大学都一样。
誓师大会结束后,大家排队回到教室,祝繁星是新班级的英语课代表,把同学们的作业本收齐后,趁着还没上课,抱着一叠本子跑去办公室交作业。
刚跑到办公室门口,里头正好出来一个人,没穿校服,祝繁星跑得急,来不及刹车,一下子撞上了对方,作业本掉了大半,她头都没抬,一叠声地说着“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就蹲下身去捡本子。
那人也蹲了下来,帮她一起捡,看到那两只手后,祝繁星的心跳瞬间加快,缓缓抬起头,就看到了镜片后,温明远那双深邃的眼睛。
大半年没见了,她和他几乎没有联系,祝繁星只能通过Q/Q空间了解他的动态。去年九月到十二月,温明远一直待在北京,一月初回到钱塘后,他一个人去西安旅游,看兵马俑,参观陕西历史博物馆,二月寒假,他又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
起去了三亚,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
她原本以为,毕业典礼时,他才会回来。
“你怎么来了?”祝繁星把本子收好,捧在怀里站起身来,问,“来参加成人礼吗?”
“对。”温明远推了一下眼镜,说,“我没穿校服,老师让我别站在队伍里,说拍全景照不好看,刚才,我就和赵老师他们站在最后面了。
“哦。”祝繁星问,“你等会儿......还上课吗?”
温明远摇摇头:“我就是来看看你们,看看你们有多辛苦,给你们一点小小的刺激。”
祝繁星笑了起来:“你真烦人。”
温明远跟着一起笑:“你先去把本子交了吧,快上课了。”
“好。”祝繁星赶紧跑进办公室,把作业本交给英语老师,再跑出来时,温明远还在走廊上等她,可上课铃声也打响了。
才刚见面,又要分开,祝繁星心中不舍,问:“你要走了?”
温明远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接下去,你还要出去旅游吗?”
“嗯,我打算五月份去一趟西藏。”
“西藏?这么远?”祝繁星说,“你一个人去吗?会不会不安全?”
温明远笑着摇头:“不是一个人去,我爸妈和你想的一样,也觉得我一个人去不安全,就叫了我小舅陪我一起去,放心吧,我小舅经常在外面旅游,经验很丰富的。”
“哦,那就好。”祝繁星问,“那五月之前呢?你还会去北京吗?”
“不去了,暑假可能会有一些活动,其他的就等开学后了。”温明远摸摸鼻子,问,“你怎么………………这么关心我的行程?”
“没有。”祝繁星快速否认,“我就是好奇,好奇保送生这一年都会干些什么。”
“也没干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混日子。”温明远指指空荡荡的走廊,“已经上课了,你不回教室吗?”
“回的。”祝繁星手指揪着校服下摆,说,“那我走了,拜拜。”
“拜拜。”温明远说。
祝繁星转过身大步向前走,走着走着又小跑起来,想着要是不跑快一点,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身后传来另一副脚步声,温明远竟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迫使祝繁星回过身来面对他。
高大的少年目光灼灼,胸膛起伏着,问:“真的不去北京吗?”
祝繁星眼角带泪地看着他,倔强地摇了摇头。
温明远说:“我问过赵老师了,她说你现在成绩非常稳定,模拟考都能考七百二、七百三[注],你完全可以冲击清北的!”
“我说过理由了。”祝繁星说,“我放不下两个弟弟,就算我去了北京,心里也会很不踏实。心不踏实,什么事都做不好的!我不想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就想安安稳稳地陪在他们身边。这是我家的客观情况,不是喊个口号就能解决的,四年
呢!温明远,我不可能为了你放弃他们的。”
“不是为了我。”温明远说,“是为了你的未来!”
祝繁星听笑了:“你这话说的,不读清北,难道就没有未来了?”
温明远说:“第一学历的学校很重要,你应该知道的,能读清北却不去读,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不会!我不会后悔。”祝繁星说,“温明远,我知道你是在替我着急,但你有点儿钻牛角尖了,我真的不会后悔,真的不会!”
温明远大声说:“这是你的人生!祝繁星,这关系到你的未来,你是在拿你的未来开玩笑!”
“你先别和我说什么未来!你要知道一点,就一点!”祝繁星看着温明远的眼睛,举起食指,又捂住胸口,说,“我能有现在,是我两个弟弟的功劳,在我最伤心、最无助,最孤独的时候,是他们两个陪伴着我,照顾着我,才让我能真正地从困境
里走出来。尤其是陈念安,如果没有他,我都无法想象这三年我会过成什么样,别的不说,有一点我能肯定,如果没有他,我现在根本就不可能考上七百分!”
温明远:“你说得太严重了,你能考七百多是你自己的实力,和陈念安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如果没有他,还有满宝,我精神早就垮了!”祝繁星哭了起来,“现在我是快成年了,我走出来了,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了,我的确可以远走高飞,但他们两个还没长大呢!我不能丢下他们!你说我愚昧也好,认死理也好,说我什
么都行,反正我不会做忘恩负义的事,没人逼我,是我自己把他们带回家的!我一定要对他们负责到底!”
一通狂轰滥炸,温明远被说懵了,在他看来,明明是祝繁星对陈念安和祝满仓有恩,怎么到了祝繁星嘴里,变成陈念安和祝满仓对她有恩了?那两个小男孩,何德何能,竟会影响到一个女孩的人生?
温明远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祝繁星也冷静了一些,用手背抹去眼泪,说:“对不起。”
“你不用和我道歉,是我自己......太看得起自己了。”温明远说,“我知道你是没办法,我不该逼你的。”
祝繁星做了个深呼吸,努力扯开一个笑:“其实A大真的蛮好的,并不比清北差多少,而且我还可以随便挑专业,可爽了,不是吗?”
“嗯。”温明远说,“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能在高考中全力以赴,不要为了志愿的事,而故意去做错几道题......“
“我疯了吗?我哪有这么傻?”祝繁星瞪大眼睛,“你以为是拍电视还是写小说?我肯定会全力以赴的呀,恨不得考个状元呢!还能戴着大红花上新闻,出出风头。”
温明远笑了,笑容里透着苦涩:“那就好,唔......我得走了,你也回教室吧,迟到很久了,小心老师骂你。”
“嗯。”祝繁星说,“你走吧,拜拜。
温明远说:“拜拜,加油。”
“我会的。”
这一回,没人再拉拉扯扯,两人在走廊分别,一个下楼回家,一个去教室上课。
祝繁星没有太难过,心里甚至有一种发泄后的快/感,她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给温明远听了,希望他能理解她的决定,不要再揣测她是否会后悔。
当事情的解决办法只有华山一条路,怎么可能后悔?
他们两个都很聪明,还很理智,默契地都没有提过异地恋这个方案,因为那更不现实。
去了清华的温明远一定会非常忙碌,本科毕业后可能还会在本校读研读博,或出国深造,很多年都不会回到钱塘。
而祝繁星也轻松不到哪里去,除了顾好学业,她还得想办法打工挣钱,家里就那么点存款,以后陈念安和祝满仓还得上大学,学费、生活费、家庭开支......都是祝繁星自愿担负的责任。
一年到头,只有寒暑假才能见面的恋爱,不谈也罢。
当复习备考进入到最后两个月,家里最紧张的人成了陈念安。
别的高三生回家后是被父母宠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家务都不用干,祝繁星无父无母,却是一样没落地全享受到了,周末回家被陈念安当成菩萨似的供着,想吃什么随便说,连水果都是洗净去皮切成块,放好叉子端来她手边。
“陈念安,我说了,我的内裤和胸罩我自己会洗!你干吗给我洗掉啊?”
“那你不是没洗吗?”
“我昨天太累了,想今天起床后再洗的!”
“这种贴身衣服,最好不要放过夜,我昨天洗完澡顺手就给你搓掉了。
“那是我的内裤啊!!!”
“哎呀,姐姐,这种小事你就别管了,放心吧,我洗得很干净的,都用手搓过的。”
祝繁星:“......”
小少年毫无怨言地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家务,还不准满宝去打扰姐姐复习。
他越来越能干了,从淘宝买来一个工具箱,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都学着自己修理,不用再像前两年那样去找刘爷爷、贾叔叔帮忙。
家里时常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陈念安!厕所里的灯泡不亮了!”
“哦,我看看……………好像坏了,姐姐,我出去买个灯管,你先别动它,等我回来换。”
“陈念安!这水龙头是不是有点漏水啊?“
“我看看......是有点松了,没事儿,我去五金店买个新龙头,换一下就行。”
“哥哥!有蟑螂!”
“哪儿呢?满宝你小点声,别影响姐姐复习,走开,我来打死它。”
“小老虎!下雷阵雨了,我在车站,回不去了,你快来接我!”
“你站着别动!在棚子下躲好,我现在就过来!”
大雨倾盆,祝繁星缩着脖子躲在公交站,没多久,就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撑着伞大踏步走来。
陈念安已经长到了1米8,体重却只有120斤,瘦瘦高高一个人,肩膀宽阔,胸膛却很薄,脱掉衣服还能看到两列肋排。
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小跑着来到祝繁星身边。祝繁星打量他,发现他准备得很齐全,长裤挽过膝盖,脚上踩着一双人字拖,便于涉水走路。
“来,书包给我。”陈念安收好伞,接过祝繁星沉重的书包,套上一个大塑料袋,利索地甩到自己肩上,又从袋子里拿出一双高帮雨鞋递给她,“你换上这个。‘
祝繁星说:“鞋子就不用换了吧?好麻烦啊。
“不麻烦,你穿的运动鞋,一路回去都是水洼,鞋子很容易进水的,进水了脚会不舒服,万一染个脚气,或是感冒了......”
“好好好好好,我换我换。”祝繁星听得耳朵起茧,“小老虎,你好?嗦啊!”
陈念安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我来给你送伞都不嫌麻烦,你还嫌我?嗦?”
祝繁星偷偷地笑,逗小老虎最好玩了。
公交站的长凳上都是水,没法坐人,祝繁星得站着换鞋,一开始,她单手扶着陈念安的肩,陈念安见她弯腰解鞋带有点费劲,干脆蹲了下来,说:“你站着别动,我来帮你换,先抬左脚。”
祝繁星:“......”
到底谁是姐姐,谁是弟弟?这一刻,她还真是有点怀疑。
雨鞋换好了,陈念安把祝繁星的运动鞋装进塑料袋,打好结拎在手里,最后才把另一把伞递给她:“走吧,回家去,满宝还在家等着呢。’
“嗯。”祝繁星撑开伞,和他并肩冲进雨幕中。
她什么都没拿,陈念安背着她的书包,拎着她的鞋子,过马路时还要叫她:“绿灯了,姐姐,快走快走!”
祝繁星跟着他一路小跑,这时候才体会到高帮雨鞋的好处,踩着水洼也不用担心。
风雨交加中,两人终于回到家,刚进单元门,102室的入户门就打开了,祝满仓站在门口大喊:“姐姐,你回来啦!我给你准备好拖鞋了!”
祝繁星绽开笑,进屋换鞋:“谢谢你啊满宝,昨天你过生日,吃蛋糕了吗?”
“吃了。”祝满仓说,“姐姐,冰箱里还有一块蛋糕呢,是留给你的。”
“哇哦,好棒啊!快拿出来,我刚好饿了。
“先洗手,别偷懒。”陈念安看着她,“我去给你拿。”
这是2012年5月18日,一个周五,前一天,祝满仓刚过完他的八周岁生日。
距离高考,还有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