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安在病房等了很久,姐姐都没回来,护士来找过他两回,提醒他晚上别吃东西,好好洗个澡,早点睡觉。陈念安看时间不早了,便自觉地去卫生间洗头洗澡。
淋浴时,他低头观察左大腿上坑坑洼洼的伤疤,真丑啊,已经这么丑了,明天还得再来一刀。
距离手术越来越近,陈念安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害怕,小孩儿嘛,主要是怕疼。
洗完澡,他走出卫生间,发现姐姐已经回来了。
祝繁星脱掉了外套,低着头在病床边收拾东西,陈念安走到她身边,她竟然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摆弄起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
陈念安察觉到异样,一把拉住她胳膊,问:“姐姐,你是不是哭了?”
祝繁星知道自己红肿的眼睛骗不了人,甩开陈念安的手,说:“我没事,你别管我。
陈念安绕到她面前去看她的脸,问:“是温明远哥哥欺负你了吗?”
“没有啦!”祝繁星用手揉眼睛,“我和他聊了会天,聊到了爸爸妈妈,没忍住就哭了。”
陈念安没再说话,爬到病床上躺好,捞过巧虎抱在胸前,祝繁星扭头看他,问:“你洗过澡了?”
“嗯。”陈念安说,“姐姐,你也早点洗澡吧,护士姐姐说我是明天早上的第一台手术,七点多就要过去了。”
祝繁星拿好换洗衣物:“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洗。”
晚上,姐弟俩躺在两张相邻的床上,听着大伯雷鸣般的鼾声,各自想着心事。
祝繁星还在回味晚上的那一场聊天,她很久没这么肆无忌惮地向人倾诉心中所想了,整个过程令人放松,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尽情地释放出积压已久的压力。
而温明远是一个特别好的听众,他接住了她所有的委屈、沮丧、困惑与悲伤,又听她讲述对未来的展望,他没有泼她冷水,从头到尾,都是用一种支持、鼓励的姿态陪伴着她。
他真好啊,各方面都那么好,放到言情小说里,就是个天之骄子般的存在,但他身上又没有那种骄矜之气,祝繁星能理解为什么学校里会有那么多的女孩喜欢温明远,因为......她也喜欢他。
那些酸酸甜甜的小心思早已在心中萌芽,她想见到他,想和他多说会儿话,想看到他温暖的笑容……………
喜欢温明远,不是一件难为情的事,当一个人优秀到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被人喜欢,再正常不过了。
但祝繁星知道,这份喜欢,现在也只能藏在心底,他们只是两个高一学生,现阶段必须以学业为重,尤其是她,除了上学,需要处理的事比别的同龄人多得多,哪有精力去考虑这种事?
“姐姐,姐姐。”
黑暗中,有人小声地叫她。
祝繁星抬眸向上,看到病床上探出了一个脑袋,怯怯地问她:“你睡着了吗?”
“还没有,你怎么还没睡?”祝繁星伸手指上陈念安的脑袋,像猫一样,摩挲着他的后脑勺。
陈念安说:“我有点害怕。”
哦,小老虎明早要开刀,害怕得睡不着了。祝繁星记起自己的确还没鼓励过他,便坐起身来,双臂交叠趴在病床上,与男孩头碰着头,小小声地说:“别害怕,这就是场小手术,医生说了呀,一两个小时就做完了,很简单的。”
陈念安问:“会不会很疼?”
祝繁星说:“做手术的时候会给你打麻药,应该不会疼,等你回到病房,麻药效果退掉了,可能会有点疼。”
“会有多疼?会像我上次醒来那么疼吗?”
“不知道哎,不过......”祝繁星揉着他的脑袋,“你要是觉得疼,就哭出来,叫出来,我不会笑你的,你千万别忍着,越忍越疼。”
“姐姐。
“嗯?”
“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当然啦,我哪儿都不去,吃喝拉撒都在这个病房里。”
“姐姐,以后......你要是想妈妈和祝叔叔了,可以和我说。”
祝繁星一愣:“啥意思?”
陈念安把脸埋在巧虎后头,有点儿害羞:“就是,那个,温明远哥哥又不认识妈妈和祝叔叔,你和他聊天,都聊哭了,他可能也不懂你为啥会哭。你不如和我聊,我和你一样,也很想他们,你别总把我当小孩,我其实......什么都懂,你可以和我
说的。
祝繁星:“......”
她想,你懂什么?她为什么要和温明远聊,为什么要送温明远出门,为什么会和温明远在车站待这么久,是因为想聊爸爸妈妈吗?你根本就是啥都不懂嘛!
“好啦,我知道了,你不是小孩,已经是个大人了!行了吧?”祝繁星脸都烧起来了,幸好房里乌漆嘛黑一片,陈念安看不见她臊得通红的脸颊。
陈念安不明白姐姐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冲,缩了缩脖子,说:“再过几天就过年了,过完年,我就十二岁了。”
“对哦。”祝繁星被他提醒,“那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啊,我得给你买红内裤穿。”
陈念安:“啊?”
“本命年还蛮难得的,一辈子也就那么几回。”祝繁星笑嘻嘻地说,“真巧,我给你买红外套的时候都没注意到这个,今年要多给你买几件红衣服穿。”
话题被完美地扯开,祝繁星催陈念安睡觉,两人再次躺下,过了一会儿,陈念安又开口了:“姐姐,你梦到过妈妈和祝叔叔吗?”
“嗯?”祝繁星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没有,唔......我也说不清,有时候半梦半醒的时候,不知道是梦到了他们还是想到了他们,有时候,真梦到了,醒来也忘记了。
陈念安说:“我也没梦到过他们,可满宝说他梦到过,说爸爸妈妈经常会来梦里看他。”
“这咋还偏心呢?就因为他最小吗?”祝繁星不开心地噘起嘴。
陈念安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抱紧巧虎,闭上了眼睛:“姐姐,我睡觉了,晚安。”
“晚安,别害怕,姐姐会陪着你的。’
“嗯。”
二月八号早上六点多,傅佳颖匆匆赶到医院,和医生进行术前谈话,并签署了几份知情书。
快过年了,任俊这几天非常忙,早上要开一场重要的会,实在赶不过来,只能把这件事委托给妻子。
祝繁星一直陪在傅佳颖身边,仔细地听医生交代注意事项。她还没有签字的资格,而有资格给陈念安签字的人全在安徽,祝繁星和医生沟通过好几次,才让医生接受由傅佳颖来签字。
这是姐弟三人日常生活中时常会面临的困境,家长会没人开,家校联系本没人签字,学校发的各种表格,需要填写父母信息,都令祝繁星和陈念安头疼,好在老师们了解他们家的情况,不会强人所难。
做手术就糊弄不了了,医生说了,必须由成年人签字。
经历过这些事,祝繁星无比迫切地想成年,她想,等她年满十八岁,就可以独立自主地处理好多事,还能带弟弟们坐飞机、坐火车,再也不用求人帮忙。
做完术前谈话,陈念安被叫去了手术室,他是自己走着去的,祝繁星陪在他身边,一直到准备室门口,两人牵着的手才分开。
陈念安回头看她,眼神里透着不安,祝繁星向他握拳:“小老虎,别害怕,姐姐在外面等你,加油。”
陈念安被护士领进去了,自动门缓缓关上,祝繁星没回病房,静静地等在手术室外,祈祷一切顺利。
两小时后,手术结束,陈念安被推了出来。祝繁星第一时间跑到轮床边去看他,他还未完全苏醒,口鼻处罩着氧气罩,左手背上挂着输液针,脸色暗沉,虚弱地眯着眼睛。
他看到了祝繁星,向她抬了抬右手,祝繁星抓住他的手,叫他:“陈念安,陈念安,嘿,小老虎,你醒了吗?没事了没事了,手术已经做完了,姐姐在呢。”
陈念安像是听懂了,手指微微用力,捏了捏祝繁星的手,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医生告诉祝繁星,手术很顺利,陈念安要住院观察至少一周,如果没有感染,一周后就能出院,如果发生感染,那就要用药治疗,需要两周才能出院。
祝繁星算了下日子,不管是哪种情况,年三十那天,他们两个都得待在医院。
麻药效果退去后,陈念安彻底清醒,感受到了左大腿的剧痛,他被痛哭了,一直抓着姐姐的手不放,祝繁星想去上个厕所都得快去快回,生着病的男孩变得特别脆弱,还特别黏人,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姐姐陪在身边。
手术后的第二天,陈念安发烧了,状态变得更加糟糕,吃不下,也动不了,昏昏沉沉的总想睡觉。抗生素立马被用上,可似乎没什么效果,祝繁星急得要命,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总有一个过程,叫她不要急。
持续的发烧使得陈念安出了一身汗,把病号服都浸湿了,护士让祝繁星给他物理降温,就是多擦身,勤换衣服,防止皮肤出疹子。
祝繁星便端来脸盆,脱掉陈念安的上衣,绞好热毛巾,帮他擦身。
擦身倒没什么,困难的是换裤子。
陈念安的刀口在左大腿,裹着厚厚的纱布,护士就给了一条超级宽松的裤子,裤腰带形同虚设,好穿又好脱。
问题是,住院病人不穿内裤啊!
祝繁星一脸?地拿着那条裤子,起先也有过犹豫,转念一想,人都在医院了,还有什么好讲究的?咬咬牙也就冲了,扒下了陈念安的裤子。
她经常给祝满仓洗澡、擦屁股,对小男孩的身体其实并不陌生,只是......陈念安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和满宝有不同吗?
有一点。
有很大的不同吗?嗯......那倒也没有。
和她想的一样,陈念安还没开始发育,皮肤光溜溜。
啊......好尴尬。
算了算了,反正他在睡觉,不让他知道就好。
啊......还是好尴尬!
幸好,术后第三天,陈念安退烧了。
他被允许下床走动,那对铝合金拐又一次派上用场,陈念安悬着左腿、支着拐杖去卫生间尿尿,到了这一步,祝繁星的工作量骤减,心理压力也小了许多。
??终于不用再帮他换裤子啦!哦耶!
任俊和傅佳颖带着任诗蓓来医院看望陈念安,给了祝繁星三个红包,说是提前给的压岁钱,祝繁星不好意思收,任俊按着她的手叫她收下。
201室的娟娟阿姨和502室的草奶奶结伴而来,不仅带来了饭菜,还帮祝繁星带了几套换洗衣服,又帮她把厚实的毛衣拿回家洗。
楼老师也来了,送给陈念安一套课外书,叫他好好休息,祝他早日康复。
2010年春节前后,钱塘市第九人民医院的骨科病区流传着一个感人的故事,说的是,有一对父母双亡的小姐弟,十一岁的弟弟住院开刀,全程由十五岁的姐姐陪护照料。
这样的情况相当罕见,医生护士便格外关照他们,别的病房的病人家属也时常会去帮忙,给姐弟俩送些水果点心,还把照顾骨折病人的经验传授给姐姐。
除夕夜下午四点多,祝怀雯领着祝满仓来到医院。
祝满仓已经在姑姑家住了大半个月,一直没能见到哥哥姐姐,本来还有点小生气,可当他看到哥哥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不仅消了气,还哇哇大哭起来,哭得那叫一个伤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在上演生离死别。
“怎么哭了呀?别哭啊,小宝贝。”祝繁星哄着他,“哥哥很快就好了,过几天就能出院啦,等哥哥出了院,姐姐就来接你回家。”
祝满仓不哭了,跑到陈念安病床边,亲热地找哥哥聊天。
这对小兄弟共同生活了半年,已经培养出深厚的感情,祝繁星早就发现了,比起她来,满宝更黏陈念安,也更听陈念安的话。
祝怀雯打开保温罐,给祝繁星看自己带来的菜,有鸡有肉,还有清蒸甲鱼和红烧蹄膀,全是硬菜。
祝怀雯说:“吃哪儿补哪儿,我特地给孩子搞了只蹄膀,你让他多吃点,腿能好得快。
祝繁星乐坏了:“好的好的,谢谢姑姑。
祝怀雯还得回家准备年夜饭,只待了半小时就带着祝满仓回去了。
这天晚上,祝繁星和陈念安在病房吃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没和爸爸一起过年,还是在医院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不过没关系,她有陈念安。
她给陈念安夹了一大块蹄膀肉,命令他全部吃完。
陈念安苦着脸:“姐姐,这个肉好甜啊!祝姑姑做菜怎么这么甜啊?”
晚上八点,有人在走廊上喊:“春晚开始啦!春晚开始啦!”
祝繁星赶紧打开病房里的电视机,和陈念安一起收看虎年春晚。
同病房的大伯前几天已出院,也没别的病人住进来,宽敞的三人间就成了他们的包房。舞台上,明星们载歌载舞迎新春,病房里,祝繁星靠躺在陈念安的病床上,依偎在他身边,剥出一个砂糖橘,掰成两半,一半丢进自己嘴里,一半喂给了陈
念安。
陈念安被小品节目逗得哈哈笑,又被刘谦的魔术震惊得哇哇叫,等小虎队出场时,他和祝繁星一起伸出双手,随着歌曲左右摇摆,大声跟唱。
“啦,啦啦,啦~尽情摇摆,
啦,啦,啦,啦~尽情摇摆~
周末午夜别徘徊,
快到苹果乐园来,
欢迎流浪的小孩……………”
病区的公共区域挂着一排红灯笼,病房里的玻璃窗上贴着大红窗花,而窗外,鞭炮声、烟花声此起彼伏,是属于过年的味道。
陈念安没能撑到零点,不知什么时候,他抱着巧虎睡着了。
祝繁星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帮他盖好被子,坐在陪护椅上继续看春晚。
当零点倒计时来临,她也跟着小声喊:“五,四,三,二,-!”
“新年快乐!”
祝繁星看着熟睡中的陈念安,笑得好开心:“小老虎,虎年来啦,今年我们也要一起加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