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各方沟通,民警总算联系到了祝繁星本人,把事情经过告知对方后,女孩像是十分震惊,问:“他身边没有大人吗?”
“没有。”民警说,“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是一个人,你看看有没有他亲属的电话,可以报给我们,我们去联系他家里人。”
“他家里人都在安徽。”祝繁星快速地做了决定,“我过去,我现在就过去!警察叔叔,麻烦你们帮我照顾一下他,我打车回去,很快就到了!“
挂掉电话,祝繁星向赵老师请了假,飞奔回寝室拿钥匙,甚至来不及换衣服,书包一拎,穿着迷彩服就冲出了学校。
坐在出租车上,她喘着气,脑子里一片空白,捏着手机,心想,要不要给任叔叔、或是姑姑打个电话?问问他们,自己该怎么办。转念一想,不行,万一任叔叔和姑姑去得比她快,说不定会把陈念安送走,那她就见不到他了。
还是先见到人再说,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虎仔怎么会出现在她家楼下的?
钱塘二中距离榕晟府有二十多公里,坐公交车需要一个半小时,打车快一些,四十分钟后,祝繁星在小区门口下了车。
她快速地跑进小区,冲向6栋,距离单元门还有十几米时,才渐渐停下脚步。
单元门口聚集了不少居民,看到她后都惊喜地叫起来:“来了来了,十楼的女孩回来了!”
“小朋友,别着急,你姐姐来了!”
祝繁星走上台阶,拨开人群往里走,一个民警引领着她来到安全通道处,迈进防火门,她终于见到了陈念安。
只一眼,她就哭了。
那么昏暗闷热的一个地方,不通风,还没空调,陈念安居然在硬邦邦的台阶上坐了一整天,大概因为腿上打了石膏,别人也不敢动他,他更瘦了,脸都凹了进去,样子十分狼狈,身上穿着泛旧的衣服,从头到脚被汗水浸得湿透,一张脸透着
不寻常的潮红色,见到祝繁星后,他坚强得没有哭鼻子,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祝繁星脑子里嗡嗡的,那些人好像都消失了,她走到陈念安面前,蹲了下来,特别想抱抱他,但是很难,那条打了石膏的左腿阻碍了他们亲近,祝繁星只能拉过男孩没受伤的右手,叫他:“小老虎,你怎么来的?”
陈念安吸了吸鼻子,说:“舅舅带我来的。”
“你舅舅人呢?”
陈念安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把我放在这儿就走了。”
祝繁星捏捏他的手:“走,姐姐带你回家去。”
陈念安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嘴巴一瘪,脱口而出:“星星姐姐,对不起。”
祝繁星破涕为笑,揉揉他的脑袋,摸到一手汗:“你不用和我道歉,咱们先回家,回家再说。”
陈念安没法走路,民警想背他上楼,不知为何,男孩儿表现得很抗拒,似乎不想让人碰他,祝繁星对民警说:“叔叔,我来背他吧,他可能有点受惊,不太相信陌生人。”
民警问:“你背得动他吗?”
“背得动,他那么瘦。”祝繁星说,“麻烦你帮我托一下他的腿就行。”
她帮陈念安收拾好背包,连同自己的包一起交给民警,转身在男孩面前蹲下,说:“虎仔,上来,姐姐背你。”
看着祝繁星的后背,陈念安总算说了实话:“姐姐,我身上很脏,都发臭了。”
“没事儿,我军训了一天呢,身上也很脏,全是汗。”祝繁星说,“上来,我背你回家。”
陈念安没再坚持,右手撑着祝繁星的肩,靠单腿站了起来。
“哎呦!”他叫了一声。
祝繁星偏头问:“怎么了?”
“腿麻了,屁股疼。”陈念安的语气很是委屈。
祝繁星失笑:“谁让你傻乎乎的在这儿坐这么久的?”
陈念安不敢再叫唤,伸出双臂环住了祝繁星的脖子。
“小心你的左手。”祝繁星提醒他,“要是疼,就告诉我。”
“不疼。”陈念安闷闷地说,“我左手快好了。
祝繁星捞起他的右腿,民警托着他打了石膏的左腿,几人齐心协力,祝繁星慢慢站起身来,背着陈念安离开安全通道,来到电梯厅。
很神奇,有个大妈居然鼓起掌来,很快,所有人都开始鼓掌,还有人叫好,祝繁星都懵了,在周围人的注目礼下,背着陈念安进了电梯。
陈念安羞得满脸通红,把脸埋在祝繁星的肩窝里,不敢往外看,祝繁星通过电梯镜子看到了他的模样,说:“这时候知道害臊了?”
民警甲也在边上笑:“你是不知道,你没回来的时候,他有多犟,什么都不答,就在那儿装傻,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小孩儿,属牛的吧?”
“他属虎。”祝繁星问背上的男孩,“小老虎,你为什么不回答警察叔叔的问题?“
陈念安吞吞吐吐:“因为,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能上哪儿去,我不想跟他们走,在钱塘,我只认得这儿。”
祝繁星叹了口气,沉默地看着电梯里的数字键从“1”变到“10”。
背上的男孩比她想象中还要轻,他的前胸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祝繁星居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踏实感,仿佛找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她同病相怜的病友,他们早该抱头痛哭的,可以彼此支撑,彼此安慰,却因为种种原因,在事发一个多月
后,她才和陈念安见上面,说上话,那感觉就像是......失而复得,让她不再感到孤独、害怕。
电梯门打开后,一行人来到1001室门口,民警甲从祝繁星的背包里掏出钥匙,帮她开门。
他们都看到了门口墙上挂着的花圈,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民警乙迟疑着开口:“你爸妈……………”
“去世了,上个月,车祸。”祝繁星背着陈念安进屋,把他放在一把餐椅上,对两位民警说,“我姑姑说花圈要挂四十九天,过些天,就能拿掉了。”
她打开客厅灯和空调,给民警拿来两瓶矿泉水,对他们表示感谢,民警乙问:“那你现在是…………一个人住?”
“对。”祝繁星说,“开学后我住校,日常生活没有问题,我姑姑也会过来看我。”
“那你弟弟......”民警乙看了眼陈念安,“你去住校,他怎么办?”
祝繁星也看向陈念安,自然对上了男孩的目光,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透着浓烈的不安,祝繁星定了定神,重新看向民警,笑着说:“我会有办法的,我弟弟的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他可以在钱塘上学,叔叔,你放心吧,这事儿一定能解决。”
两位民警看着眼前的女孩,心里都在分析,一个正在参加军训的学生,也就是高一年级,十五六岁的年纪,她的面容透着稚气,说话做事却很稳重,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他们想象中的惊慌失措。
陈念安算是平安到家,民警甲给祝繁星留下电话号码,让她有事就给他打电话,最后叮嘱几句后,两位民警结束任务,收警离开。
家里只剩下了祝繁星和陈念安,冷气打得很足,陈念安被冻到了,连打几个喷嚏,祝繁星拿来一件自己的防晒衣,披到他身上,问:“肚子饿吗?要不要我给你煮碗面吃?”
陈念安问:“你会做饭了?”
“还不太会。”祝繁星又一次去揉他脑袋,“只会做点简单的面条馄饨饺子,嗯......鸡蛋面你吃吗?”
陈念安点点头:“吃。”
他只在上午吃了一个烧饼,早就饿坏了。
祝繁星去厨房煮面,陈念安乖乖地坐在餐椅上,低头看着左腿,这一个多月,他行动困难,在老家几乎一直待在床上,想要两根拐杖,舅舅都不给他买,说他很快就好了,买了也是浪费。
他又抬起头来,环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客厅,想到家里再也不会有妈妈和祝叔叔的身影,再也听不见他们的笑声,陈念安悲从中来,鼻子一酸,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祝繁星端着面条出来时,就看到男孩在抹眼泪,她把面碗放到餐桌上,扯了两张纸巾帮他擦脸,安慰道:“别哭啦,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哭也不顶用啊,哭得再厉害,爸爸妈妈也回不来。”
“我想他们了。”陈念安抬头看向祝繁星,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姐姐,我每天都在想他们……………“
祝繁星俯身抱了抱他,也是满腔的心酸:“我也想他们,那怎么办呢?现在,我们只有好好地活着,他们在天上才能放心,对不对?”
“嗯。”陈念安终于止住了眼泪,看看周围,问,“满宝呢?“
祝繁星说:“哦,满宝被他爸爸接回去了,就是我小叔,你知道的。”
陈念安点点头:“那咱们还能见到满宝吗?”
“能啊,他和他爸爸现在就住在我家那个老房子里。”祝繁星对他微笑,“等你腿好了,我带你去看满宝,快吃吧,一会儿面就坨了。”
陈念安拿起筷子,低头看面碗,祝繁星煮了一碗清汤面,卧了两只荷包蛋,别的什么都没有,他先小小地吃了两口,很快就狼吞虎咽起来,祝繁星托着下巴看他吃,说:“慢点吃,小心烫,我做的面条好吃吗?”
“好吃。”陈念安吃着吃着,眼神里又透出了那股不安,“姐姐,你刚才和警察说的话,是真的吗?”
祝繁星一愣:“什么话?”
“你说......”陈念安小小声,“我可以在钱塘上学。”
“啊,这个事,我们还需要再讨论一下。”祝繁星话音刚落,就发现陈念安眼里的光亮消失了,像是早就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但祝繁星实在不敢再乱做承诺,毕竟她答应妈妈的事就没做到,老是信口开河,是要遭天谴的。
她扯开了话题:“小老虎,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被你舅舅带到这儿来的?”
于是,陈念安扒拉着面条,一边吃,一边向祝繁星讲述了他所知道的事情经过。
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开学了,冯智光去五峤村的学校打听过,陈念安的学籍和户口已经转到了钱塘,如果他回村里上学,要么把户口转回去,要么交一笔钱,算是借读费,只是这个钱只管小学六年级,到了初中要另算。
钱其实不多,但邬丽菊一毛都不想交,每次冯智光回家,郭丽菊就和他闹,让他想办法把陈念安送走。
冯智光也想把陈念安送走,以前,他们帮冯采岚养孩子有钱拿,以后就是免费养了,养一个孩子多费钱呀,即使有车祸赔偿款,也是遥遥无期,眼面前,他们只看到了麻烦,还有源源不断的医疗费。
所以,前几天,冯智光就给任俊打了电话,说陈念安的伤快好了,眼看着学校要开学,他想把孩子送到钱塘来上学,寒暑假再把他接回去。
任俊很生气,觉得对方出尔反尔,说自己是祝怀康的朋友,只管祝繁星的事,陈念安和他没关系,让冯智光去联系祝怀雯。
冯智光就打给了祝怀雯,祝怀雯是个什么人?她本来就不喜欢冯采岚,这时候怎么可能去管对方的儿子?她连亲侄子祝满仓都不肯养!祝怀雯在电话里把冯智光骂得狗血淋头,说他们穷山恶水出刁民,沾上了就是晦气,让他赶紧把小孩户口迁
回去,还想在钱塘上学?做梦!趁早死了这条心!
冯智光气得差点吐血,一怒之下,连夜开车带着陈念安来到钱塘,把他往榕晟府6栋一丢,给祝怀雯和任俊各发了一条短信,说孩子送到了,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发完后,他真就不管了,扬长而去。
任俊和祝怀雯大概觉得冯智光是唬人的,谁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自然没来榕晟府看看情况,更没有通知祝繁星。
祝繁星在军训呀,家里又没人,大家都很理智,认为陈念安的事和钱塘的任何一个人都没关系,坏就坏在小孩的户口迁过来了,而今变成了一个大麻烦。
听完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祝繁星沉默了。
她想,那群不靠谱的大人们啊.......
桌对面的祝繁星双手撑住额头,脸上写满了忧虑,陈念安看着看着,一颗心就沉了下去,说:“姐姐,其实我知道,我应该回老家读书的,你别想了,给我舅舅打个电话吧,让他把我接回去,他要是不肯,你就和他说,我、我、我......我死给他
看。”
*:“......“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种话?”她生气地瞪着陈念安,“什么死不死的!以后不准再说!”
陈念安噘着嘴:“我也不想死啊,我们村里的王爷爷,他儿子不肯养他,他就喝农药了,那我舅舅舅妈不肯养我,我能怎么办?”
祝繁星也不知道他能怎么办,这时,陈念安语气一转:“诶,要么这样!”
他突然兴奋起来,“你给我舅舅打电话,跟他说,我不上学了,等我腿好了,我就去打工,我能挣钱养活自己,每个月再给他们打一笔钱,这样,我舅舅应该就肯接我回去了!”
“你在说什么啊?!陈念安!”祝繁星更生气了,“啪”的拍了一下桌子,“你才十一岁!能打什么?你九年制义务教育都没接受完呢!“
陈念安大声说:“可我们村里很多哥哥姐姐都是小学念完就不念了!”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那些人是不爱念书,你也不爱念书吗?你不爱念书你年年考第一?”
“那我舅舅不肯供我念书,我有什么办法?”陈念安哭了起来,“我也想上学,在哪儿上都行,但是,但是,他们是不可能供我考大学的!”
祝繁星一惊,心里明白,这是实话。
如果陈念安回了老家,不管他学习有多好,都不可能去读大学,他的舅舅舅妈绝对不会给他出学费,别说大学了,高中都念不上,别说高中了,也许连初中都没得念。
短短几秒钟,祝繁星脑海里浮现出几个人的身影。
一个黄毛,好像叫冯小海,才十几岁,成天混网吧,当街抢劫,调戏女孩,因为偷手机坐了几个月的牢。
一个小胖子,冯继强,好吃懒做,不爱学习,成天欺负陈念安,说小学毕业就要去打工。
一个她已经记不得名字的女孩,十五岁嫁人生娃,不知道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样本很少,只有三个,但从他们身上,祝繁星几乎可以预见陈念安的未来,他现在还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懂事,勤快,朴实,善良,因为将“要来钱塘投奔妈妈,在钱塘上学”作为目标,他一直都很努力,没有学坏,那以后呢?目标已经破灭
了,没有学上,长大后的陈念安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社会的不安定分子?
祝繁星难以想象,真这么下去,天上的妈妈不得哭死啊?
“你先别哭,别着急,你让我想想。”
祝繁星揉着额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下了决心,说,“这样吧,今天你先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叫我姑姑和任叔叔过来,和他们商量一下你的事。小老虎,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功,但我可以保证,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说服他们,
争取把你留在钱塘,让你在钱塘上学。”
陈念安愣住了,眼里的光亮又燃了起来,好半晌,才问:“真的吗?”
“嗯,真的。”祝繁星说,“这本来就是我对妈妈做的承诺,今天咱俩能碰到,我感觉......像是妈妈安排的,她不放心你,所以,就让你找到了我,我已经食言过一次,这一次,我不想再让她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