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
空旷冷清的殿室内,姜蝉衣来回走动,鞋底踏着青石地面,发出颇有规律的哒哒响声。
“太不对劲了。嗣君乃何许人也,他恪守规矩恪守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太微府律有那么多,基本上每个人都会触犯那么几次,我却从来没听说过他违犯过哪条。这也太不对劲了!”
她自言自语着,频频看向姬灵素。
姬灵素坐在角落里的小榻上,察觉到她的目光,没有抬头,双手捧着寒筝端来的米粥,时不时吹一口气,小口小口喝着。
见状,姜蝉衣有些好奇地凑过来:“好喝吗?”
姬灵素看着碗里一看就没滋没味的糊状物,摇头。
姜蝉衣纳闷:“不好喝你为何喝它?”
姬灵素咽下最后一口米粥:“不喝,会饿死。”
修士筑基后即可辟谷,但姬灵素如今灵根受损,修为全无,与凡人无异,日常还是要吃饭的。
姜蝉衣辟谷已久,早就忘了饭菜是什么滋味,听她这么一说,忽然意识到这几日似乎没见她吃过什么东西,吓了一跳:“那你岂不是饿坏了!”
姬灵素放下碗,用丝帕擦净唇角,抬眼看她:“没有的。我前几日没什么饥饿感,今日才觉得有些饿。可能……我醒来之前,有人给我喂了辟谷用的丹药?”
姜蝉衣恍然大悟,点点头:“应该是的。”说完,她又有点疑惑,“不过,我记得这批下山的弟子都已筑基,谁会随身带着辟谷丹啊?”
她都不知道,姬灵素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不知。”
姜蝉衣也没深想,侧身给收拾桌案的寒筝让出一片空间,小声嘟囔道:“反正应该不是嗣君。”
姬灵素赞同的点点头。
以谢容尘登峰造极的修为,早就斩灭口腹之欲,没理由带辟谷丸在身上。
寒筝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姜蝉衣继续方才那个话题:“我拜入太微仙府十余年,真的还是第一回见到仙君违律。”
姬灵素被她说的不禁有些好奇:“太微的府律……很多吗?”
姜蝉衣有些头疼的抱住脑袋:“那岂止是多,简直多得不得了!我怎么都记不全!就是因为这些府律,我去岁才没能成功晋升为内门弟子。……唉。你若是感兴趣,我去寻一册给你看?”
她满脸一言难尽,姬灵素谨慎地摇了摇头:“我非太微弟子,还是不看了。”
犹豫了一下,她小声问:“我记得,前几日在城楼那里,仙君也御剑飞行过。那回不算违律吗?”
姜蝉衣摇头:“城楼不是禁飞区域,可以御剑。”
姬灵素点头:“原来如此。”
说话间,姜蝉衣挨着她坐下,看着她瓷白的侧脸,有些欲言又止。
姬灵素察觉到了,转头看她,澄澈的眼眸里盛满疑惑:“?”
姜蝉衣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灵素,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嗣君上回御剑……似乎也与你有关。这回也是。”
姬灵素有点茫然地看着她,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渐渐不安,迟疑道:“那我,是不是要帮仙君付灵石啊?可是,我没有灵石……怎么办?”
姜蝉衣无言以对:“……”
她怒其不争道:“小木头!能怎么办?你把自己赔给神山吧!”
姬灵素愣了下,慢慢睁大眼,讷讷点头:“……好。”
她杏眼里水波晃动,因为喝了热粥,苍白的面颊透出些红晕,神色呆懵又可爱。
姜蝉衣扶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无奈地叹了口气,惆怅道:“我还是想想我那三百灵石该怎么办罢。”
姬灵素似懂非懂地听着。
姜蝉衣自顾自地琢磨了一会,小声嘀咕:“反□□律里只说罚三百灵石,没说罚的是什么样的灵石,那我就拿三百下品灵石交上去好了。??灵素,你说呢?”
她把脑袋转向姬灵素,期待地看着她。姬灵素懵懵地点头:“应该可以。”
姜蝉衣开心了一点,笑眯眯地挽住姬灵素的胳膊:“灵素真好!”
动作间,她腰间佩着的玉简漏了出来,敲在榻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响。
姬灵素循着声音,看向玉简,想起一件事:“那只妖,捉到了吗?”
姜蝉衣道:“你说今天在街上遇到的那只?捉到了,是只没什么修为的小妖,连人形都没修成,也不会说人话。不过天生会隐身,可能就是这般混入城内的罢。”
姬灵素认真地听完,刚要说什么,胸口挂着的玉简忽然亮了起来。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低头去看。姜蝉衣察觉到光亮,也扭头看过来。
玉简传出谢容尘低醇冷淡的声音:“灵素……姑娘。”
不知是不是玉简的问题,念完姬灵素的名字后,他的话音似有若无地停顿了一瞬,然后,才继续补全那句“姑娘”。
姬灵素呼吸一顿,眼睫颤了颤,明知他看不见这边,却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双手小心翼翼拿起玉简,轻声道:“仙君,是我。您有什么事情吗?”
谢容尘沉声道:“吾召,姜蝉衣。”
他说这话时,姜蝉衣正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来回打量着姬灵素和她手里的玉简,猝不及防被点名,吓得一抖,连忙松开挽住姬灵素胳膊的手,腰杆挺得笔直,扬声道:“我在!怎么了嗣君!”
谢容尘只淡声道:“有事,速回。”
姜蝉衣没有多问,规规矩矩应道:“是。”
她用眼梢瞟着姬灵素手里的玉简,神情略有些忌惮,心里却忍不住大声腹诽。
??我难道没有自己的玉简吗嗣君???
??既然要召我,为何不传讯给我的玉简呢???
??想和灵素说话就直说啊嗣君!何必拐弯抹角地说找我呢???
虽如此想着,她却不敢表露分毫,生怕会被谢容尘使用消音诀禁声,只得认命地拎起剑,与姬灵素道别,起身离开。
姬灵素自然无从得知她心中所想。
她的脸上带着点茫然的疑惑,不大明白谢容尘为何给她传讯。
不过,仙君既然这般做,定然是有他的缘由,她便也没有多想,乖乖地盯着手里的玉简。
姜蝉衣离开后,玉简仍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姬灵素不确定传讯有没有切断,便安静地等待着。
殿内一时陷入寂静。
窗?半开,雀鸟清脆的啼声,此起彼伏地从外面传来。
过了片刻,姬灵素慢慢抿起双唇。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唤:“仙君,您还在吗?”
谢容尘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透过玉简,有些慵然懒散:“在。”
姬灵素听着,双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迟疑道:“您……还有事?”
谢容尘似乎模糊地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便将玉简放在耳边,听到里面传出一点细微的声响,有点不明就里地问:“您说什么?”
玉简里一时没有传来回复。她垂眼看着空地,在心里默数了几个数,谢容尘低醇的声音才再次传出,言简意赅:“亥时,吾来寻你。”
说这话的同时,他那边传出几道遥远模糊的人声,似乎有事要处理,说完这句,便切断了传讯。
玉简上笼着的光晕黯了下去,姬灵素慢半拍反应过来,愣愣道:“……哦,好的。”
*
亥时已至深夜,正是夜阑人静时。
傍晚时,姬灵素小憩片刻,醒来之后,用了一些晚膳,然后便早早走到殿外的庭院。
她所居住的这座宫殿极偏僻,位于宫城一隅,连命名都没有,鲜少会有人过来,平日只有她和寒筝在此。
虽然谢容尘没说寻她所为何事,但她觉得,在殿内等谢容尘来叫她,好像有些不太好。为表她对仙君的尊敬,她决定自行走出来,提前在外面等他。
今晚夜空晴朗,满天星斗。姬灵素站在一块空地上,仰面看着星空,运用师父曾经交给她的相星术,观星消磨时间。
漫天星辰倒映在她的眼中,绽出绚丽流光。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看得有些入迷,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树影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雪色。
夜风微冷,将她淡绿色的长袖吹得簌簌作响。
姬灵素轻轻打了个颤,觉得有些冷了,一回头,对上谢容尘漆黑如雪夜的眼。
他抱剑立在银杏树下,枝叶间漏出的如雪月光,倾洒在他身上,使他修长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峭清寂。
他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眸色却格外浓郁深沉。
??不知来了多久,又看了她多久。
姬灵素呼吸一停,抿了抿唇,朝他走了两步,小声唤人:“仙君。”
谢容尘淡淡颔首:“嗯。”
沉默一瞬,姬灵素有点忐忑地问:“您来了多久了?”
谢容尘淡声:“没多久,刚到。”
他注视着她澄净的眼,缓缓走到她面前。随着他的靠近,姬灵素一点点仰起脸。
夜色静寂,谢容尘在距她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下,右手抬起,掌心翻转向上,五指微微张开。
一团泛着浅绿色光泽的、如同荔枝大小的圆润珠子,从他手心缓缓浮起,珠内透着一个影影绰绰的模糊人形。
姬灵素的眼瞳映着这颗珠子,泛出格外妖冶的粉绿光泽。
她不知这是何物,微微歪了歪脑袋,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看向谢容尘。
谢容尘低声解释:“这是,你母亲的魂魄。”
姬灵素猛然一怔。
她盯着这枚陌生又熟悉的珠子,双眸慢慢睁大,眼睛渐渐浮上一层泪光。
一下子便想明白,午后她与谢容尘通讯时,他在忙什么事情了。
谢容尘并未讲述自己是如何夺回的魂魄。
他只是沉静地看着她,声音又放低几分,在寂寂夜色里,显出一种不太真实的温柔:“因魂魄有损,吾将其暂放于魂珠内。日后,你不必再受制于人,来去随心。”
风声簌簌,姬灵素泪眼朦胧地点头,看着面前谢容尘被泪光揉碎成万千碎雪的身影,有些说不出话。
谢容尘指尖微动,魂珠浮动着朝姬灵素靠近。
姬灵素却没有伸手去接。
她眼眶泛红,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仙、仙君。”
谢容尘神色无澜:“嗯?”
姬灵素双手揪着衣角,脑袋垂低,低到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神情,只能瞧见一尖玲珑的琼鼻。
过了好一阵,她慢慢抬起头,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像是下定了某种极大的决心,泪眼模糊地望向谢容尘的眼。
眼眶里的泪珠倔强地没有落下来,她轻轻吸了口气,慢慢地、颤声道:“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可以请您……请您,代我保存这颗魂珠吗?”
她发颤的声音里,带着点儿哽咽的鼻音:“我的灵力太微弱了……没办法保护它……”
说着说着,她眼里又浮出晶莹的泪花,不过很快便被压了下去,就这般保持着仰面的姿势,怯怯地看着他。
谢容尘眼睫垂覆,与她的盈盈泪眼对视,漆黑的眼里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沉默一瞬,他淡声道:“可以。”
言罢,他上前半步,伸手收走这颗魂珠。
夜风轻拂,他靠过来时,一缕微凉的发丝,从姬灵素的颊侧拂过,送来一阵幽淡冷冽的寒梅香。
离得有些过于近了,男人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住,姬灵素仰面,莹润眼瞳里倒映着放大的俊容。她像是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那缕发丝落到姬灵素的肩头,又滑落至她的胸口,与她乌黑的发丝勾缠在一起,有一瞬间的难舍难分,又在下一瞬间,丝缕散开。
谢容尘收好魂珠,不知为何,并未退回去,而是居高临下,眉眼低垂,睨着姬灵素。
夜风将他的长袖撩起,时不时擦过她的裙角,发出簌簌轻响。姬灵素茫然与他对视,眼神由懵懂,渐渐变得有些困惑。
谢容尘这才不紧不慢道:“还有一件事。”
姬灵素歪头:“嗯?”
谢容尘淡淡道:“你灵根有损,无法使用灵力,但一些基础剑招,尚可使用。”
他将怀里抱着的剑递给她:“剑习万遍,灵韵自生。自今日起,直至随吾离开之日,每日亥时,吾会前来,授你剑术。”
“明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