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古装的镇民们在街巷间来来往往,买卖问价的,高谈阔论的,脸上大多挂着和乐的神情。
“这地方可真好啊,吃穿不愁,衣食无忧,桃花源也莫过于此。”
“多亏了孟老爷,带我们在这里安顿下来,从此再也不用怕打仗了。”
两名镇民你一言我一语,微笑着打玩家们面前走过。
他们的脚稳稳当当地踏在地上,身后也跟着或浓或淡的影子,动作流畅自然,怎么看都是活人。
相比之下,风尘仆仆地提着灯笼,身上还沾染着竹叶、血迹的玩家们,反而像极了误入桃花源的恶鬼。
“这地儿可不像闹虎患的样子,看他们都活得挺自在的。”唐煜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不见得。”
齐斯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石墙上贴着的告示上,纸页虽然破破烂烂,但依旧能看出上面墨迹的轮廓勾勒出的是一只老虎。
其他玩家自然也注意到了告示,陆续走近过去。
只见上面写道:
【镇外林中有虎,伤过往行人若干,如无急事要务,人员车马勿擅出镇。】
【镇内有伥鬼上千,昼伏夜出,摄人饲虎。日暮当觅屋而居,勿开门户。】
【镇外新死鬼众矣,尝潜于往来车队,间入镇中。若有外客,毋敢疏忽。】
按照告示的意思,杨花镇已经被一只老虎与它手下的若干伥鬼包围了,镇子被渗透得漏洞百出,镇外还时常有新的伥鬼要混进来,可谓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林辰思索道:“难怪孟家不亲自派人去请大夫,他们应该是害怕出镇后遭遇伥鬼,葬身虎口。
“镇民们被困在镇子里,遵守不轻易出镇、入夜紧闭门户、警惕外客的规则,与镇外的联系全赖于乌鸦送信……那他们还请我们过来,就不怕有伥鬼混在我们当中吗?”
“鬼知道他们咋想的。”唐煜伸手将告示揭下,翻来覆去地看,“我看他们好像也不是很恐慌,八成已经习惯和伥鬼共存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罗海花左右看了看周围的镇民:“对嘛,告示说伥鬼能潜伏在车队里,混入镇中,相当于告诉我们它们能伪装成人。这些镇民到底是不是人还不知道……”
几人说话间,镇民们也注意到了玩家的存在,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携来的风带起稻草的碎叶。
空气中很快填满窃窃私语。
“他们手中有灯笼,是从镇外来的……”
“都是生面孔,不知有几个是人,几个是鬼……”
镇民们面色不善,身上的敌意越来越浓,好像随时会化作凶兽扑向玩家。
齐斯垂下眼,看到有几人的影子绰绰地晃动起来,像是被风吹动,在某几个瞬间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就像是……卧趴着的老虎。
镇民中有伥鬼,伥鬼的影子会呈现老虎的模样……是么?
齐斯继续下移视线,看向自己的脚底。
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又看向唐煜的脚底,再看向林辰,然后是其他玩家的……
所有玩家,都没有影子。
“把他们抓起来……”
“去请孟老爷来,问问山神的意思!”
镇民们越逼越近,有的还从摊位上拿了刀具,气势汹汹地对玩家们比划。
“你们想干什么?”唐煜从怀里抽出一张信纸,抖落开来,举在头顶,“我是你们孟老爷亲笔书信请来伏虎的,你们不出来迎接我也就罢了,还敢造次?”
他声音洪亮,颇有古代官差办事的气质,镇民们还真被他喝退了半步。
“有识字的吗?上去看看虚实。”人群中,有人小声撺掇。
一个穿长衫的书生应声从人群中走出。
他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青衣布冠,在一众穿灰衣的男人和穿黄衣的女人中鹤立鸡群,看着就是有文化的。
不知是不是玩家们的错觉,他的脸白得有些吓人,眼睛又黑得仿佛能将人吞噬,其余五官淡得像画上去的似的,给人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
书生接过唐煜手中的信纸,眼珠左右移动,来回扫视上面的文字。
大抵是没看出破绽,他将信塞回唐煜手中,又缓缓扭过头,看向其他玩家。
林辰连忙从药箱里取出皱巴巴的求医信,递了过去。
齐斯也从袖子里抽出一封染血的信笺,递到他手中。
书生一一拆开看过,回身对镇民们道:“这三位的确是孟老爷请来的,虽不知路途中是否遇害,诸位也不必忧惧。
“伥鬼若要害人,须得在夜间与人共处一室,相隔三米之内,诸位今晚警醒些,不要出门,也不要让生人进屋就好。”
他的嗓音尖细而利,听起来颇有些尖酸刻薄。
唐煜将腰间的刀抽出了三寸,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信都拿出来了,还怀疑我们是伥鬼,我看你们才像鬼!”
“你们听到了没?外客竟然说我们像鬼……”
镇民们互相以目示意,“嘻嘻”地笑了起来,挤眉弄眼得有如迎神赛会上涂脂抹粉的稻草人。
地上人影婆娑,摇曳生姿,抖得花枝招展,连成奇形怪状的大团灰渍,有鼻子有眼,分明是一只巨大的老虎。
这一片几乎所有镇民的影子,都是虎状,包括书生。
“你们又是做什么来的?”书生看向没有携带书信的三人,拿腔拿调地问。
仇心言简意赅道:“上山采药,迷路了。”
罗海花拉着罗建华,冲书生作了一揖:“我同友人赴乡试而归,在附近的山林中迷失,路遇贵镇,便想留宿一晚,问明方向后再动身。”
该说她不愧为语文老师,一番说辞文绉绉的,像模像样。
书生转过脸看她,用怜悯的语气说:“你们来得当真不是时候,按照镇内的规矩,所有外客入镇后,都得在镇西的邸舍那儿两两一间,歇息一晚,才能再做其他。
“你们要见孟老爷,要问路,还得等明天早上,确定你们当中没有伥鬼再说。不管你们有没有书信,规矩就是规矩。”
罗海花问:“兄台可否告知我们,这两两一间是什么道理?”
书生道:“新死的伥鬼每夜必须害一个人,否则就会魂飞魄散。等明天看是否有人死去,就知道有没有伥鬼混在你们当中了。
“到时候我们会请孟老爷出面,将不守规矩混进镇子的伥鬼处理掉。”
他话音刚落,所有玩家都听到了系统提示。
【支线任务已刷新】
【支线任务:找出隐藏在你们当中的全部伥鬼】
【任务提示:①身份为“伥鬼”的玩家每天必须杀死一人;
②入夜后,“伥鬼”和“人类”共处一室,且距离小于三米时,“伥鬼”可选择杀死“人类”;
③被“伥鬼”决定杀死的“人类”必死,死于虎口的“人类”会变成“伥鬼”。】
三条提示将书生话语中暗含的信息总结了出来。
从中不难看出,这是一个类狼人杀的阵营游戏,且很不公平。
无论身份为“伥鬼”的玩家是谁,他都必须杀人,和他共处一室的玩家将没有生还的可能。
而只要到了第二天,就能根据死者反推出“伥鬼”的人选,“伥鬼”必死。
也就是说,这局游戏从一开始,便已经有两个人的死亡被规则写定。
当然,这一切建立在玩家们听从书生的安排,两两一间房的基础上。
在场的都是老玩家了,很快想到了另一条解决途径:先让“伥鬼”自曝,帮助“人类”完成支线任务,然后其他人每天抓一个镇民交给“伥鬼”处置,以免魂飞魄散。
毕竟NPC的命不是命;毕竟支线任务只说找出“伥鬼”,没说“杀死”;毕竟,这是个团队生存副本……
然而,想法固然美好,却也只能想想。
屠杀流玩家客观存在,玩家们终究无法做到完全信任彼此,让敌对阵营自曝身份并不现实。
“是你们送信把我们请来的,还搁这儿当大爷?”唐煜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刀,戳在地板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我们活该担风险,活该喂老虎是吗?”
书生迎着唐煜的视线,不闪不避,脸上咧开一个怪异的微笑:“也许你们当中没有伥鬼,那就最好不过。如果你们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可以离开。”
玩家们听到“离开”二字,下意识回头看去,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
两层楼高的牌坊后不再是密密匝匝的竹林,而是平坦的石板路,举目望向尽处,视线被白墙黑瓦的小楼阻隔。
路变了,环境变了,不知镇内外概况――怎么离开?
唐煜冲书生冷笑:“你说让我们两两一间,我们就两两一间?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书生脸上笑容不减:“你们住进邸舍后,会有人检查你们是否按规矩住房,并帮你们将门从外面锁上,以免你们第一天不明情况,被外头的伥鬼所害。
“你们当然可以选择不住邸舍,但不会有其他人愿意给你们提供住处。子时一过,没有房屋庇身的人都会被伥鬼摄去。”
他说罢,指了指众人来时的那个方向:“邸舍就在那一带,你们自己过去吧,巷口会有人来带你们的。”
空阔的道路尽头铺展开黑压压的小楼,楼前了无人烟,安静荒凉得过了头。
天色暗沉下来,给楼房涂抹上一层浅灰,庞大的屋影淡了下去,归于沆瀣不清的迷雾。
“天快黑了,回去吧……”
“大家别忘了锁门锁窗,明天再会!”
围观的镇民们交头接耳,稀稀拉拉地散去;书生也摇着纸扇,转身就走。
没有人再给玩家一个眼神,也没有人多对玩家说一句话。
天黑就好像是一个神圣的仪式,或者说标志结束的宣告,所有人都将停下手中的事,如倦鸟归巢。
街上很快就只剩下玩家六人了。
沉默寡言的罗建华闷声道:“镇民们的影子会变出老虎的形状,恐怕大部分都是伥鬼。看影子应该就能区别人和鬼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影子……”
“总之大家多加小心吧。”罗海花环顾众人,“如果镇民们大多是伥鬼,让我们两两一间住进邸舍,只怕不安好心。”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齐斯身上,闪过一丝讶然:“林文,你这是在看什么?”
齐斯自从将书信交给书生看过后,就再未搭理旁人,只静静地站在一旁,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古书,轻轻地翻动纸页。
直到罗海花出声询问,他才舍得将视线从书页上移开,淡淡地看着眼前人:“《幽冥录》,一本记载了各种鬼怪知识的古书。”
他将书合上,揣进宽大的袖子里,游动着猩红光芒的眼睛中没有波澜:“如果上面的记载无误,我们暂时不需要担心镇民中的伥鬼害人。
“传说伥鬼和人生活久了,沾染人气,渐渐也会生出人影,举手投足和人无异。虽然他们的灵魂依旧被老虎拘束,影子也时常变作虎影,但在他们眼中,他们就是货真价实的人。
“伥鬼为老虎摄生人,不过是想让人替死,为自己换取再世为人的机会。能安安稳稳像人一样活着,哪怕是自欺欺人,何乐而不为?”
仇心抬眼,问:“所以那些镇民都是误以为自己是人的伥鬼?”
齐斯不置可否,继续说了下去:“就像比干挖心后,遇到妇人说‘人无心必死’,才真正死去。我们只要不在镇民面前道破真相,他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成了伥鬼,自然没必要帮助老虎害死我们。
“而一旦道破,我们作为害他们装不成人的元凶,必死无疑。”
唐煜问:“书上有没有说,为什么我们会没有影子?我们现在还是活人吗?”
“谁知道呢?系统没说我们是伥鬼,那应当便是活人了吧。至于没有影子――”
齐斯轻笑一声:“也许是为了避免我们太轻易地找出伥鬼吧。”
众人无法理解其中的幽默感,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林辰举手问道:“那我们到底要不要去邸舍住啊?游戏已经说了我们当中有伥鬼,把两人锁在一个房间,最后肯定得死至少两人……”
“可能是四人。”仇心摇头,“狼人杀中至少有两只狼,我怀疑我们当中也有两个‘伥鬼’,如果不是两个‘伥鬼’刚好身处一间房间,最后的结果就是两个‘人类’在夜间被杀,次日‘伥鬼’被镇民处死。”
这番话不无道理,玩家们的神情凝重起来。
如果事情真像仇心说的这样发展,等明天一早,玩家就只剩下两人了。
完成主线任务的难度将大幅提升,最佳方案便是剩下的那两人再死一个,让唯一幸存者触发保底死亡人数机制。
罗海花斟酌着说:“到时候我们先试试能不能在其他地方找到住处,一人一间吧。如果真要住邸舍,就只能寄希望于‘伥鬼’愿意主动牺牲了……”
她没有说下去,只见邸舍的方向,一道矮小的黑影颤颤巍巍地向玩家们走来。
那是一个戴斗笠、披黑袍的小老头,手中拎一串钥匙,来回晃荡。
见到玩家,他咧开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几位外客,随我回邸舍吧。”
老头的影子端端正正地拖在身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人形,而非虎状。
他也不等玩家们回应,便背过身去,在前头引路,好像笃定玩家们会跟上。
玩家也确实都跟上了他。
唐煜快走几步,在离老头半步之遥时,忽然一翻手腕,抬起拖在地上的佩刀,向其砍去。
――只要这个副本允许玩家杀死镇民,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今晚先杀了管理邸舍的镇民,到时候就可以一人分一间房;明早再挑出镇民中的活人,每天杀几个……
老玩家们经过副本的锤炼,在道具和技能的武装下,杀一个普通人不要太轻松。
锋利的佩刀劈在老头的后背上,“嗖”的一下,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血液飞溅,伤口深可见骨,几乎将老头拦腰斩断,只剩一拇指宽的皮肉相连。
老头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手中的钥匙甩了出去,“哗啦啦”地响了一阵。
唐煜稳稳当当地站在血泊前,手维持着握刀的姿势,不见分毫慌乱。
其他玩家则屏息敛声,远远地站着,死死盯着血泊中的老头尸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尸体只是尸体,没有任何异变发生。
应该是死透了。
唐煜舒了口气,抖落刀刃上的血迹,几步跨过老头的尸身,捡起地上的钥匙串。
“今晚我们住邸舍,一人一间。”他用轻快的语气说。